山沟沟里的教魂
陈德才
醉了酒的夕阳吊在山鸡簝村温情的弯眉毛似的椰子叶尾，从六连岭峡谷中透出的微风小心翼翼地抚摸着山坡上那片密密匝匝的菠萝叶刺儿。一位八十五岁的老人拄着拐杖面对那片菠萝地喃喃自语。他任教几十年的学校不见了，他亲手种的早在四十多年前就已经结果累累的菠萝蜜树、杨桃树不见了，常绕膝吊肩听故事的小学生不见了……
这老人是退休多年的曹家育老师，这山坡原来是他任教几十年的小学校的旧址。他明明知道这偏僻的山村小学早就撤销了，他明明知道这小学校园已被村民开发种了菠萝，他明明知道他魂牵梦萦的小学生们在此已不复存在，在垂暮之年仍请人用摩托车载他到距他家几十里路的旧校址上来看一眼。老教师呀你为什么还这么执着挂舍不得呢？
此处是琼海市阳江镇老区村委会在解放前就开办，到七十年代中期才撤销了的东昌小学旧址。这山沟沟里的小学校自从开办起就只开设一、二年级两个班，全校学生总数就十多二十人，只配备一名教师。由于地处偏僻，一直难请到老师在此任教。
1947年，
21岁的曹家育老师在乐城初级师范学校毕业后便毅然到了这里。他独自一人不怕寂寞在这里工作了几十年。
曹老师是我的老师，那是
1958年大跃进运动将东昌小学合并到桥园小学时他教过我。但时间不长，大约一个学期吧，由于山区的小学生到桥园太远，学校大合并又撤销了，他便又带着那十多个学生回东昌小学去了。他一个人在东昌小学教两个年级，就合在一间教室里，叫做复式班。上一年级的课让二年级学生做作业，上二年级的课让一年级学生做作业。语文、算术、图画、体育、唱歌全是他一人包。他改作业就放在膝盖上叫学生一个个过来面改，每个学生一定要教会。他教学生写楷书，学生写得漂亮的，就用红笔圈起来说
奖你个红苹果。默写是天天有的，这是他在低年级教学中最注重的一项。当学生默写不出来或写错别字时，他就装出很生气的样子把手掌举得高高的命令道：“这么不用心，把屁股转过来！”，学生转身把屁股翘起来，他的巴掌从空中慢慢划下来拍在学生的屁股上说，“你的屁股太瘦了，骨头碰伤了我的手。等你屁股长点肉，你看我狠狠揍你！”，他教学生背书他也背，师生同坐草坡上仰着头背熟了就一起哈哈笑起来。他从不打骂学生，与其说他们是师生倒不如说他们是父子。学生坐在他的腿上吊在他的肩上那是常见的。下雨天放学时他总是披蓑戴笠送学生回家背学生过山鸡簝沟。他在学校旁种下好几株菠萝蜜和杨桃树，还有芭蕉、木瓜。果子成熟了他摘下来叫学生围在一起吃。他还打游击似的在学校周边种了木薯、番薯。那时粮食紧张，他知道孩子们饿，便挖来蒸在大土煲里，下第二节课时便叫学生们都来吃。当然学校周边的几个小山村的老百姓都像对待亲人一样对待他。他也尽力为这贫穷的山村百姓服务。替村民读信写信。他的毛笔字不是很漂亮，却有求必应不怕献丑免费为山村村民写对联。他懂点草药，会用草药接骨，常用草药为村民治病。他性情随和热心助人，谁有了难总会去找他。他虚心好学不懂就是不懂从不掩饰。那时教育部统一要求用普通话教学，他的普通话大约只能讲三成吧，路过学校的外人听他讲那“海南国”总会捂着嘴笑，可周边山村的村民却竖起大姆子为曹老师加油。曹老师知道自己的不足，晚上总是在煤油灯下自学到半夜。有时还打着火把步行十里山路到桥园小学向那里普通话讲得好一点的老师请教。曹老师的生活是比较艰苦的，他工资低，有好几个儿女在老家由妻子照管。他家距学校有二十多里路，星期六得急急步行回去干农活星期天下午才赶回来。山区是没有电的，他在荒山坡上的旧陋学校里，夜里孤灯独影，我真不知道几十年他是怎么熬过来的。
1973年
14号台风将东昌小学的房屋全刮倒了，为方便老区的儿童上学，政府拨下救灾款，经民众集资将老区大队分散的几间小学合并为一个有附设初中班的完全小学叫苏区小学，校址设在离东昌学校约四里的老区大队的大队部旁。全校九位老师，将近二百学生。这里教学条件居住条件都好多了，交通也较便利，但曹老师并未被合并上来，而是安排他到离苏区小学更远更偏僻的文魁岭小学当老师。这所学校比东昌小学更小，条件更差，只有一间低矮的教室连着一间办公室兼宿舍。没有厨房只能在屋檐下煮饭。这学校也设一、二年级合一个复式班，学生人数只有十一人，也只配备一名教师。这里离六连岭已不远了，这所学校是专为方便苗族儿童上学而开设的，学区更难派教师到那里了。学区主任找曹老师谈话，曹老师已在单人学校寂寞了
26年，他何尝不想在大一点的学校当教师？但他这人厚道，不怨他人，不讲条件，也不讲什么进步话，默默卷起背包去了。
当时的学校并不是以教书为主，上面的口号是“把学校办成农业学大寨的先进单位！”，学生要学工、学农、学军。小学生不称学生，叫做“红小兵”，文魁岭小学虽然只有一名老师，十一名一、二年级的小学生，也得办成农业学大寨的先进单位。于是必须有学农基地。这是硬件，一定要有，学区是要定期检查的。七、八岁的孩子哪会干什么农活？学农基地都得曹老师一人去开发了。他花了好几个星期日一个人在山坳里好不容易开辟出一块约半亩的水田，学生每人回生产队去讨来几把秧，学生站在田埂上，把秧丢到田里，曹老师捋起裤脚下田把秧插完，然后在田边竖起一块木牌子，上面写着“文魁岭小学学农基地”，当然施肥、除草、收割等都得由曹老师干了。学校还饲养七只羊十多只鸡，学生可以在山坡上看一看，算是“学农”了。实际管理工作都得曹老师一人干，收入当勤工俭学收入归学校所有。平日曹老师除了上课外还要办“大批判专栏”“批林批孔”，他这个教师兼“生产队长”要上课，要放羊，要管理庄稼，整天忙内忙外连做饭的时间都没有，只好早上摸黑起来煮好饭就吃一天。当时这个学校便被人暗称为“
4170”学校。（即
1个老师，
1垧田，
11个学生，
7只羊，
10只鸡之意）长年日晒雨淋劳心劳力，多年的媳妇熬成了婆，年过半百的曹老师又黑又瘦已显憔悴衰老。但他不怕苦，竭心尽力去完成上级交给他的任务。但有一件事确实把他难住了。那时，上学期的元旦，下学期的六一节，学区必定举行文艺晚会，每个学校起码要有一个节目参赛，这也是硬性规定。曹老师本来就没什么音乐细胞，人又老了，哪会教学生跳舞？好在那时我在苏区小学当民师，上音乐课。虽然也没受过什么专业训练，但排练文艺节目方面比曹老师总会强一点。他来找我，我是他的学生不好推辞。他晚上没上晚修课，便打着手电筒走八、九里路的山路来苏区学校找我教他。那些简单的舞蹈动作他弄起来既呆板又滑稽就像杂技中的小丑令人忍俊不禁，但他说不怕，硬是将这动作去教学生排练节目。虽然他们学校的节目从来没获过奖，但他们从不弃权。
曹老师在这山沟沟里工作了一辈子，他总是教一、二年级的功课，学生人数又少，自然也就没什么“突出成绩”了。他这人又老实忠厚，苦水独自往内吞，从不跟领导诉呀争呀占呀的，因此一辈子也就跟先进呀模范呀沾不上边了。他在这山沟沟里教的学生，长大了大多都在山沟沟里当农民，那少量的人后来读了大学，他们也总是把后来教他们的初中毕业班、高中毕业班的老师，大学的老师当名师恩师，去拜访去感恩。至于久违了的曹老师他们却淡忘了。曹老师为他的学生能为社会为国家做贡献感到自豪，他从来不计较学生怎么看待他。他把心放在山沟沟里，他把青春热血洒在山沟沟里，他是从来不图回报的。
1986年曹老师退休后，每年必定回老区来看乡亲们一次。因为他在这山沟沟里有的人家父子公孙三代人都是他的学生，所以他一回来，人们都争着拉他到家里作客。他这人也很随便，有现成的饭菜那最好，大家一坐下来就聊了大半天。如今随着教育事业的大发展，他一生从教过的两间学校都撤销了，教室没了，校园成了村民们的橡胶园和菠萝园。
2012年
85岁的曹老师回来看那两间学校的旧址回去后不久就去世了。难道他那天是要把他的教魂放回到他洒尽青春热血的山沟沟里来的吗？
作者地址：琼海市嘉中分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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