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季节 丁叔和我成了邻居。他从北京来,新买了隔壁的房。
他快九十了。耳朵有点聋,但眼不花,不仅不花!还很亮,闪着星星一样清透透的光。那光从眼里流出,带温度,还有颜色,看得见,却抓不住。
搬来没几天,他说要换锁芯。交钥匙后,有人进过屋子。屋子里的摆设,他眼睛扫过就录下来了,录像机似的,一丁点变化都能发现。他断定这屋的钥匙别人还有,毕竟是二手房。
小区在万泉河边,那种养生性质的,离城市不近。他不熟这里情况,让我开车陪着跑趟市里。我二话没有,立马就走。
路上,丁叔很兴奋,一直说个不停。他说喜欢车,能开,也想开,有年龄限制,没办法。那双闪着光的眼睛里有了很多风景,看得出,他在记忆的片断中驰骋,带着憧憬。我感受到一种气息,滚烫的、鲜艳的气息,从他眼中飘出。
小城里绕了一圈,找到一个修锁的。能换锁芯吧?我抢了问。锁芯呢?拿来看看。修锁人头没抬。我把头扭向丁叔,他从裤兜里掏出一张纸,在修锁人面前展开。修锁人不解地瞟了一眼,疑惑地看着丁叔。画了图纸,很精确的。丁叔的语气里有几分得意。开什么玩笑啦,这怎么看得懂!修锁人那张年青的脸上写满了不可思议。看得懂,画得清楚的,听我讲噢,这里......丁叔在那张纸上指指点点,操着贵州腔的普通话,长短调子结合,抑扬顿挫地说着。随着语速加快,他眼睛里放出更亮的光。他被自己的讲解陶醉得一踏糊涂。
修锁人不耐烦了,摆手,让我们走开。丁叔的讲解,他一句没听懂,准确地说,一个字也没听进去。丁叔意犹未尽,还想说下去。修锁人转过身,咕咕嘎噶地说了几句本地话,当我们是空气一样,不再理睬。我猜那几句本地话类似精神病的意思吧!
我拽丁叔离开,上车。递他一瓶水。他嘴角堆了白的吐沫。水没接,他脑子随着眼睛还在转,刚才太专注,转速也太快,一时停不下来。我拧开瓶盖,递到他嘴边。想让水赌住他嘴,也賭住他思绪。丁叔接过水,擎在手掌心,没有喝的意思。他的眼睛,依然闪着亮光,光尾巴上缀着希望。
再找找,也许还有别家修锁的。丁叔的口气不是商量,是果断的决定。我的方向盘接受了命令,在小城里左转右转,兜了两圈后,在一个胡同里寻到一个修锁的,是聋哑人。我转身想走,丁叔没动。他又掏出那张图纸,认真地讲起来。这次,比刚才细致,加了很多手势,并放慢了语速。这是他清理思路,总结上次经验后,做的改进。修锁人很配合,眼睛随着丁叔的嘴巴上下动着,笑容凝固在嘴角,很认真的样子。丁叔再一次沉醉在自己的思路里,那语言,浪花一样,在奔涌的河流中翻转跳跃。丁叔停下时,用期望的眼光问修锁人。修锁人摊开两手,摇头,笑着。对不停说话的丁叔、对画满杠杠的纸的好奇,躲在这笑里。他不是没听懂,而是一句都没听见。多好的讲解!好在,他的笑听着,那笑,对丁叔是大安慰。
回到车上,丁叔接着他的思路自言自语......他们听不懂,哪里没讲清?他语气里带着慎重的狐疑,随着下沉的尾音,眼里的光有些黯然。
管它呢!明天再来,拿了锁芯。我想用轻松冲淡这凝重。
经过万泉河时,丁叔摇下车窗,深情地看过去。河水镜子一样,映出蓝的天,白的云。阳光散落在河面,鳞鳞波光中荡出清凉。
我常来这儿游泳、钓鱼。我漫不经心的话,勾起丁叔兴致。我也喜欢游泳、钓鱼,也想游泳、钓鱼。时间还早,下去耍会儿!他眼里的光,点燃我的心情。
在一处缓弯,从后备箱里拿出装备,架好渔杆,换上泳裤,我们下水了。
丁叔游得非常好,姿式标准,蛙泳、自由游、仰泳,甚至蝶泳也能跃几下。他自如得鱼一样,手臂扬起细碎的阳光,脚背上下拍打着水面,那韵律就是一首歌,随着身体的翻转,轻快地飘荡......一会儿工夫,他体力不支,气喘了。一只手搭我背上,一起游上岸。
我夸他游得好!
哪里,差远喽!我知道,这个远不是和我比,是和他的从前比。
心脏搭了八个支架,可不敢的!
我差点晕过去,冷汗从脑门上冒出来,那股凉气大太阳下也瘆人!
收杆了,一条巴掌大的菱鱼活蹦乱跳地上来。
丁叔眼里又放出光,双手捧着鱼,嘴角的皱纹花瓣一样展开,牙齿全露出来,纯真的样子,宛如少年。欣喜一会儿,丁叔把鱼放回河里。让它遨游吧,趁着年青!
回到家,刚倒下休息,丁叔就来敲门。他拿着一个厚本子,发黄的纸订起来的。背面又是字又是图,有圆珠笔写的,有铅笔画的。正面是油印的图纸,很旧了,手工油墨的那种,直线、竖线上,标着密密麻麻的数字。
又重新画了图纸,比上一张精确噢。丁叔亮亮的眼光晃得我有点晕,我扶下墙。是的,此刻,除了扶墙,就服他......
(后来知道,丁叔参加过抗美援朝战争,是一名空军机械师。当年,他是爱国的知识青年,放弃读大学,参加了革命。有资料说,那场战争后,中国空军强大起来,进了世界前列。这有很多人的功劳,丁叔也在其中吧,可他从没说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