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黄宏地
（注：我市已故著名作家冯衍甫所著的散文集《红土小街》，收有散文随笔四十余篇，作品感情奔放，充满原始和浓郁的乡土气息。本文是著名作家黄宏地为这部散文集所写的序，文笔清新流畅，读起来令人荡气回肠。）
到了一家镇上，四下张望。那是一个不大不小的乡镇，市面上楼房毗连，道路纵横，宽阔笔直的路上不断轰轰烈烈的有人来人往。店铺的门面都打扮得大红大绿。贩夫走卒，引车卖浆，叫买叫卖之声不绝于耳。虽喧闹繁杂，却是一派人间烟火，铺张而有元气。我和冯衍甫在街上行走，他是这地方上最高的行政长官，党委书记兼镇长。大家见到他都很讲究文明礼貌，热情洋溢，还没开口，便先自安排好了一副笑脸。我在前后左右，也是一路如沐春风。老冯向我提供关于这个乡镇的翔实丰富材料，改革开放，今非昔比，日新月异，天翻地覆，说得头头是道。道可道，非常道，老冯说的是大道，是更新更美的规划和蓝图。记得当时有人对我说，老冯也写得一手好文章，当教师时，曾有作品获得广东省的某类文学奖，我只是顾左右而言他，觉得如此这般下去，老冯的政治前途正不可限量。倘若有一天老冯真的沦陷到区区文章里头去，一定是老天爷一时糊涂了。
十年八年过去，弹指一挥间，世事的行止，真不是人所能逆料。老冯负责过的那个乡镇，依然六畜兴旺，五谷丰登，乡富民强。而老冯却因了那一手文章，调到市里的一个媒体单位，大部分时间从事关于写作文章的事业。而且一写，就是经年。
老冯要出书，他说书名就叫《红土小街》，问我意思如何。我说，就叫红土小街吧，言罢，彼此抚掌而笑，心照不宣。看多了一帮人物的妻妾成群，丰乳肥臀，狗日的足球，狗日的粮食，狗日的出国，再来看看这条实实在在，一抓一把泥土的红土小街，感觉就像内急被释放后舒展了一口长气，浑身通畅淋漓。其实，只要有利器在胸，大刀长矛可以杀人，纸扇竹筷也能杀人。施耐庵手下的梁山水泊和一百单八好汉，那么多的人物，那么大的场面，也有情有色，也有英雄美女，从朝廷到江湖，一路的盘根错节，热热闹闹，只武松的一段文字，便足让天地黯然失色。书毕，老施草草的在前面画了水浒传三字，便得以传世。之简单之明了之痛快之传神之潇洒之干净利落，换了一帮人，真不知道要狗日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名堂来。我便欣赏了冯衍甫这份从容自信的神闲气定。
红土小街不是一条小街，是和盘古一起开天地的历史，是风雨交加凝固成的岁月。历史和岁月，在这片孤悬海外的红色土地上，经纬成了一根根的筋络和一道道的血脉。在这一条条的红土小街上，我们曾经远望叱咤风云的一长串的的人物的背影，他们都曾经在身上扑打过扬起的漫天尘土，走着走着便消失在小街的尽头，在无垠的夜空中散漫成满天的灿烂星斗，同日月争辉，共天荒地老。在红土小街上，也繁衍生息着默默无闻的芸芸众生，他们操斧而作，荷耒而耕，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延续着这一条红色的根脉。历史不会为他们树碑立传，就像那无序而来、苍茫而去的风，倏忽间便灰飞烟灭，了无痕迹。但他们一个个在冯衍甫的笔下生动着，像一棵棵昂首屹立、耸入云天的椰子树，一代一代地向世人迎风招展红土小街的古往和今来。
在冯衍甫的《红土小街》里，我记住了草台班里伺鼓的老嗒公、兰爹、琼叔、五爹、走神虎、牛咯三等一长串的名字，还有“单鸟福”和他的那碗委员汤。单鸟福饿极，他到供销社的食店买汤粉吃，一进店，见曹乡委已在那里吃得满头大汗，碗里还剩很多肉，他不动声色地。服务员过来问单鸟福吃什么，单鸟福指着曹乡委说就和他的一样的，服务员怔了怔，然后才叫：委员汤一碗，不一会，里面掌勺的就喊：委员汤端去，于是，单鸟福就吃了一碗盛满肉的委员汤。普通平常的文字，便隐藏了多少惊心动魄的沧桑，读到这一段时，我心里忽然有了一种很苦涩的东西涌上来，喉咙紧紧的，那些曾经经历过的，耳闻目睹的，有的近了，有的远了，模糊了，平常所景仰的那些充满脑际的东西，顷刻间化为一片空白，满山满野的都是单鸟福们佝偻的身影，和被饥饿扩大的眼神。那眼神直透骨髓，午夜梦回，就让我醒出一身冷汗。多少年后，人们要读懂这些文字，是需要好长好长的诠释的。
冯衍甫生得粗头黑面，腰圆膀宽，印堂敞亮，眉毛张牙舞爪地向上席卷，忽又戛然而止，大笑时不断伸张放耸，随面部表情一起活泼，再加一副古代衣冠，便是活了的门神尉迟敬德。这粗犷的表层下，却是一副文章心肠，他像一个高明的建筑设计师，先从大处着眼，再从小处着手。他的文章，虽然生动，有时却少了细腻，虽然粗糙，却有大气度在。即使在一篇很糟糕的文章中，仍可看到其中某一部分极尽灿烂。
老冯无论写人，状物，述事，抒情，都尽量挥霍生活里的方言和家常口语，在这方面，他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绝的源泉。他挥霍有度，行所当行，止所当止，恰到好处。真僧只说家常话，但要说好家常话，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民以食为天，譬如天天要吃饭吃菜，最难做的是家常菜。每天都要吃的菜，做不好，是天天要难受的。记得小时候吃母亲炒的菜，天天一样的油盐酱醋，青菜白菜，萝卜豆芽，母亲却能变幻出许多样式味道。母亲是泰国人，年轻时便带我们随父亲一起回到国内，在做菜时她经常用两种原料，一种是香草，就种在家里的阳台上，叶小而呈橄榄状，随时用随时摘，还有一种就是香茅杆，也是粗生的一种草本植物，乡下随处可见，农民一种就是几十亩，她经常的拌在汤菜里，吃起来有一种神秘而酣畅的味道，想想都流口水。母亲忽然去世后，阳台上盆栽的香草，也早已被风吹雨打去，零落成泥了，每年的清明，去给母亲上坟的时候，从那袅袅升起的烛烟里才能传达出这种徘徊蕴藉的异香了。读冯衍甫的语言，便有这种感觉，那是一种热带泥土的味道、海洋的味道、风的味道、天空蔚蓝的味道和咖啡豆紫色的味道，纯粹，饱满，响亮，疏朗处也奕奕生神。
在海南的作家当中，有人常以方言入文的，方言当然较之普通话生动。在故乡的夜空下，常听见赶牛车的农民为了驱除寂寞，放了声的野唱，一时血脉涌动，声遏霜露。女子唱起来亦是苍凉激越。他们自编的方言唱词，有的就可直接入文，节奏把握得好，又能贯串一气，便会令文章别生一番姿色。在传统的旧戏里，掌板的若错了节奏，台上的演员就会脚步大乱，甚至跌出人命来。以方言入文，其实也有这种险境。艺术便是在千头万绪中做出分寸来，增一分则长，减一分则短，失去分寸，一不留神变成胡言乱语，更是对方言的一种践踏。我一直是用地方语言来思维和写作的，用方言的节奏来放纵我文字里的快慢张驰。读文章亦复如是。以我的经验，用方言入文，一是要让人领会，二是要注意节奏和韵律。宁少勿滥。我写不出冯衍甫这样的文字和句子，也不会像他那样写，在生动的方言和规范的语法面前，我常常紧张得措手无策，一派茫然。当然，好文章不必好句子连着好句子，间或有些傻句子笨句子似乎不好的句子，之后再来生动的，便觉生动得不得了。也会使文章有了抑扬顿挫，回荡出一种气势。人世亦作如是观。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有多少饱学之士，都想从里面抠出哲理来，我想孔子只是一种直观的感叹，因为讲得太具体，吓得大家便往玄处想，觉得孔圣人怎么能只说那么简单的话。时光过得真快，就像流水一样，先是而立，然后是不惑，然后是知天命，冯衍甫已过了知天命之年，仍然气壮如牛，用他文章里的话来说，是扁毛除批蓑，四脚除凳子，能进嘴就能下肚子，只要把背放平，立刻就鼾声如雷。他因高血压住过院，还写了一篇《住院小记》，出来后天天得吃药，也天天照抽烟，酒也不能不喝，我们聚在一起，他总是高兴得把自己的脸喝成紫酱色，朋友都劝他把这些给戒了，他马上义正辞严地说，没烟没酒，文章也没了，大家只好不敢作声。也是，文章千古事，这可是老冯的立身之本和过人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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