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冯衍甫
也许是上天的安排，命运的注定，我这辈子是个漂流的命。还没长大成人，读书还没毕业，就开始了漂流，接下来是十年的动荡，接下来又是漂流，漫无年月而又不能自已
的漂流。于是，家，也随着我一起漂流，漂流……
一开始家是随着我的心，我的思恋漂流。
不满十六岁，我就离开家到县城去读书了。从此，我就像放飞的风筝，开始了漂荡。
刚刚离开家，我像被抛进了一个陌生的境地，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油然而生。那种无靠无助的感觉让我又怕又急，总想找个地方去大吼一声，给自己壮壮胆子。可是，我不能，理智告诉我，我不能让人家笑话。于是，一连几天，每当太阳快要下山的时候，我一个人偷偷跑到学校背后的小山坡上，对着无言的溪流，对着火红的晚霞，泪流满脸。风儿轻轻地吹拂我的脸，如母亲慈爱的抚慰。可是我没能感觉到温暖，反而倍添愁烦和思念，泪珠如断线的珍珠，人也噎
出了声……
家，那时很穷。我都读初中了，还穿着破裤子。一张棉被薄薄的，如铁板一般又硬又冷。却盖了哥哥，又盖了我许多年，在我参加工作之后，它还随我东奔西走。大冷天，我只能找个同学合铺，我的被子铺在身下，他的被子盖在上面，是同学情带我度过二年。
有一年，遇上天灾。家里实在拿不出什么可吃的东西过年。因此，我便找到父亲那里去，父亲在一个离家十来里路的供销社的店子工作，过年当班回不来。当我们的父子初三回来，母亲一把泪水一把鼻涕地埋怨，直骂得父亲唉声叹气。我一旁傻愣愣地发呆。说起过年，人家是不管多穷多难，过年都得放上几挂鞭炮。可是我们家，是十多年过年都没放过一粒子鞭炮呢。
家又很冷，父亲在旧时候干过一年旧差事，于是，一种阴影，一种凉气常常袭上我的心头，让我不寒而栗
。1968
年父亲被迫跳水身亡之后，家，更令人望而怯步。次年，腊月廿七，我本打算不回家过年。早上百无聊赖地起来慢腾腾地到厨房想煮点什么吃的。不久，附近村庄响起稀稀落落的送灶神的鞭炮声。这炮声炸得我想家的思潮泛起，我疯狂一样推出单车，跳上去一股劲地猛蹬。可是，回到家，我只能把自已关在清冷的家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不敢见人，更不愿见人。憋了二天又溜回学校（那时我在一处乡下教书）。 家呀，令人难分难含却又有家不敢归的家呀。当然，我不是怕受家的连累，因为连累也已经连累了，再连累也就是那么回事了。况且，你不想连累就能不受连累吗？当家的那份温馨已经消失，家又何以为家呢？可怜白发苍苍的老母亲啊，倚门盼儿儿不归，想见儿时却怕儿归，待得儿子归来时，却是伤心人对着伤心人呢。
这番滋味是在父亲去世那天开始的。那天，当我赶回到家时，母亲告诉我，父亲被捞上岸来，用草席卷了埋在岸边。一家人谁也不吃饭，只是各自睡在床上暗暗流泪。谁也不吭声，谁也不安慰谁，谁也不哭出声。偶尔的抽喳像闷雷一样炸在心头。
后来，多病的母亲也辞世了，从此，我便把家背在背上四处漂流了，如今，还在漂流，以后，会漂向何方？
我结婚了，我的结婚简单到只有我身上的15
块钱的衣服，老婆安顿在娘家，孩子也生在养在娘家，那句述说娘家人的乡谣应在了我的身上：“赤仔生人孙，人家喜欢赤
发闷。”以致孩子们长了好大，还分不清自己的家在何方。后来在娘家待不住了，我带老婆孩子连同岳父岳母回老家。这时，孩子更分不清哪里是家，过年时，总吵着，把外婆家当成家闹着回去。
几年之后，我到一个乡下工作。这时，家便裂成几块，我单身在乡下，老婆呆在家，孩子在县城我原来工作的地方上学。岳父岳母又回了他们的家，并且岳母已病瘫在床。我焦头烂额地乱撞，也难以照顾这个碎成几瓣的家呀。这时，当别人一家团团圆圆，热热闹闹，我却只能在一旁发喑
。我常常对月自问，几时，咱这一家也有团圆时?
几时我才能享上家的温暖呀? “我想有个家，一个不太大的地方。”我的家在哪里呢
?我还要背着家，漂流到何方?漂流到何时呢? 如今，我虽然终于把老婆孩子接到一起住了，而且大孩子也结婚了，可是家里的那个家却没了。连房子也给了远房的亲戚，因为，再没人住，它就要坏掉了。
人生最怕过年时。过年时，别人大包小包，老婆孩子一大帮，不亦乐乎地回家过年，回家团聚。可是我却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人家忙来忙去，自己的心里总是酸溜溜地发堵。除夕之夜，我总是一个人呆在屋里，听着窗外时紧时慢的爆竹声，泪水不知不觉地冒了出来，断线一般难以收住。我想，我这一辈子为何就这般难?
连家都没顾上?老天爷咋就这般偏心眼，对我这般地另眼相待？ 一个朋友对我说：“老家是什么？老家是老祖母坟前那一柱香，当袅袅的香烟飘散以后，老家也就没了。”
家啊，如此模糊却又如此叫人辛酸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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