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衍甫
乡村有句俚谣,唱道:“咱仔生人孙,人味欢喜咱味闷。”说的是当外婆的苦衷。然而,这俚谣于我外婆,并非如是说。外婆生下我母亲姐妹四个,没有舅舅。老早老早的时候,迫于生活,大姨妈二姨妈离乡背井,到新加坡马来西亚谋生,四姨妈因家里养不起,从小就送人养了,后来她也去了马来西亚。因此,外婆在一段不很短的时间里,是一个人在老家过着清苦而孤独的日子。也因为这一点,我小时候,母亲常常送我和哥哥回外婆家,为外婆膝下承欢。
在外婆家,我们哥俩可谓欢天喜地。虽然外婆家景不富裕,但是,外婆从不让我们吃番薯饭,至少,都有稀饭或红米饭给我们,间或还能吃上干饭。那时肉是很少见,但是,椰子肉块就酱油,或是用炒花生米下饭,我们也吃得很香。外婆还常常想着法子变着花样,让我们吃得好点。就是那些压草豆角拌番薯一起蒸煮,我们也吃得很高兴。因为这些我们在家里是吃不到的,尽管很粗。外婆在村子里人缘很好,她性子温和,人又热心,要是有谁家要办红白喜事,或者需要帮忙时,外婆总是肯去“帮脚手”。做“米耙”是她的拿手戏,谁家都爱请她。所以,村里人有好吃的,都肯送点给她。比如鹅腿鸭蛋什么的。外婆一口也舍不得吃,当然都成了我们的口福,很让我们高兴好几天。
外婆还常常带我们到三角坡村的姑婆家,而姑婆也常常回来看外婆,姑嫂感情很深,处在一块便唠唠叨叨没个完。到姑婆家路过南崛庙,那里有人卖凉拌粉,细长细长的海南粉,拌上香油、炒花生米、香芝麻,还有干牛肉丝,加一点糖,一点酸菜,甜咸兼有,可好吃了,外婆总让我们解解馋。村里的小姨小舅们也带我们去过几次,那凉拌粉的香味让我到今都没忘。
外婆很宠我们,但是对我们要求也挺严的。比如炒花生米,不论是当零食或是当下饭菜,她总只给一把,吃完了她也决不多给,总说小孩子家不要贪吃。她从来不乱给我们零花钱。就是拿她织的缠脚布、蚊帐布、粗白布以及面巾到加积来卖,或串亲戚回来,也从不随便带零食给我们。她从不大声呵责我们,却也从来不惯着我们。她总是那样说一不二,柔中带刚,温中见严,总是让我们觉得她是个慈祥的长者,让我们感到无拘无束,快快活活又规规矩矩。
在外婆家,最愉快的事是每天伴外婆织布。她有一架很老很老的织布机,撑织机的那些板条已经乌亮光滑了。我那时总是歪着一颗大脑袋,盯着这织布机发愕。心里总想,外婆是怎么把这密密麻麻的丝线缠到上面的呢?
外婆那双手的灵巧,更叫我感到惊奇。推一下机杼,左手把梭子一扔,右手一伸就把梭子接住,拉一下机杼,右手又把梭子一扔,左手把梭子接住。外婆的双手灵活地飞快地反复着,蚊帐布或面巾缠脚布便不断地延伸。外婆不种田,因为她年事已高,就织这些布卖钱,我们家那时的蚊帐便是外婆织出的布做的,一直到后来外婆去了马来西亚。
那时,我常常很傻气地绕着织机转,看着外婆双手的翻动。看着那织出来的布在伸长。烦了,拿箥箕里用来缠线的竹子玩,渴了,外婆便拿出一颗椰子来,剥去椰衣,我和哥哥便拿外婆当梭心用的细长的竹子往椰子眼上扎进去,然后含着竹子吮椰
子水。累了,枕着外婆的腿,伴着“唧唧复唧唧”的机杼声悠然睡
去。我那时才四五岁,哥哥跟着村里的小姨小舅表姐表哥们去放牛,捕鱼捉鸟,或玩打长短棍、捉迷藏一类游戏去,而我只能围着外婆转,真谓“承欢膝下”了。
在外婆家最开心的是看天灯。“七月半,放天灯。”“七月半”,俗称鬼节。传说每年七月初一,阎王爷开鬼门给小鬼们放假,七月十五,将鬼们收回去,关门管制了。于是人们在七月初一时环宅烧香烧纸,给鬼们布施,做粑仔番薯粑
辟邪,称为“扒
鬼皮”。到了“七月半”,又烧香烧纸放天灯,为鬼们送行。我们家那里没有天灯,因此,每年母亲总在“七月半”时带我们回外婆家过节。
放天灯,七月初上已开始,十五之后还有人在放,高潮当算七月十五这天夜间了。这天灯或大或小,大至几十张纸做成,小的几张纸即可,或自家做,或凑份子做,村与村,暗暗较量,比一比哪村的天灯大,能在天上飞得高,飞得时间长。
丰盛的晚饭之后,村子里便热闹开了。大人叫,小孩跳,男女老幼围到旷地上燃起一堆柴草,几个壮后生扯着天灯置到火焰上方,让热气流将偌大的纸袋(即天灯)
鼓胀,再点燃天灯底的“火饼”,壮后生们一松手,在大伙的欢呼声和鞭炮声中,天灯倏
地升空远去,至高处便状若一颗星星了。一时间,村里村外,各处天灯,先先后后,各各升空,月空上便平添了许些新星星,随风飘移。这些天灯,有大灯、小灯,鸳勤灯、兄弟灯,有七连灯,即一盏大灯带起一串小灯。有在空中燃响爆仗的,有在天上喷射火焰的,有正在升起的,也有火尽降落的,它们同天上星星相交辉映,蔚为壮观。最让人心动的是“天灯过月”,只是不易看到。我后来曾看见过二次,天灯飘进月影时,在明亮的大月亮中,天灯的光亮不见了,只见一个黑点儿在月亮里点点移动,好像它直奔月宫而去,叫人心里升起登仙飘逸之感。每每此时,外婆带我躺在屋后的荔枝树底下的草席上,摇着蒲扇,看着各处升升落落和飘飘荡荡的天灯,不时发出阵阵喝彩和赞叹。
外婆不识字,见识也不多。有番客(即华侨)
回乡,她去见人家,问道,我家二哥在那边做什么工作?人家说做“隆封”。她问,那得多少薪水呀?“隆封”便是失业,靠会馆的救济生活,还有什么薪水?于是,大家都笑了。 在外婆家,我也有让外婆烦恼的时候。很小很小的时候,一次我发起高烧,那时缺医少药,吓得外婆连忙请来道公驱邪。还有一次,村里一个舅舅结婚,喜炮刚响完,我同一群小孩一起冲上去捡爆仗的剩个儿。我捡到一个大爆仗儿,它还冒着烟,我想把火吹灭,不料却是未响的家伙,我没吹几口,它“砰”地一炸,我昏倒在地,把外婆吓得饭也吃不下。
在我六岁那年,大姨妈二姨妈多次写信催促,外婆便到马来西亚同她们相聚去了。那天,鸡叫三遍,月斜星疏,我们为外婆送行。一路上,外婆抱着我,亲了又亲,舍不得放手。外婆去番,一去就是十多年。她总是惦记着我们,常常对大姨妈二姨妈和小姨妈叨念:“你们要记着阿三(即母亲)在家咧……”在姨妈她们年节间寄点钱给我们时,外婆常常夹带着寄回她省下的姨妈给她的零花钱。在收到她的钱时,母亲不胜唏嘘。外婆并不安心在那里享福,总想回家,总念着要叶落归根。大姨父经不住她的缠磨,答应送她回来看看,没想到,大姨父带她去打点的时候,她竟病了,并且是一病不起,姨妈姨父们为她举行了隆重而又体面的葬礼。照片寄回来,母亲流着泪说、外婆算得是命好呢,这意思很明白,外婆有女无男,其晚年幸福地度过,母亲算是放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