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不速之客
清明刚过，平时将近半年冷冷清清的琼崖潭门港，一下子停满子刚从本地人世代称为“祖宗海”的南海归来的渔船。这些渔船大多是双桅的，也有单桅的，但很少有三桅的。这些木帆船无论大小，都只能靠冬至的季风顺风出海作海①，且半年后才能再靠清明的季风顺风返回，一年一度的远洋归来为这个百年渔港迎来了难得的喧哗与繁荣。
伴随喧天的锣鼓和沸腾的人声，几十人的舞狮队闹翻了这个沉睡了将近半年的渔港。船家们正在从船上卸下各种渔货：多种多样的螺、砗磲、海参、鱼、虾……新鲜的、干制加工过的应有尽有。更多的是从南洋运回的洋货，大到洋灰、磁砖、洋车、玻璃、洋油、洋布，小到洋火、女人用的时尚的镜子、化学梳子和发卡应有尽有。大大小小的包装物被小心翼翼地从船上抬到了岸上。早有各路商家早早就等在了岸边，准备收购再转手销往岛内各地和大陆。这一刻，这里俨然成了琼崖和大陆连接南洋的一条闪亮的纽带。
来接船的人群中，老人和小孩的脸上更多的是见到久别亲人的欢乐喜气。过去的将近半年时间里，作海人家哪一个不是在提心吊胆的等待与煎熬中度过，如今终于迎回了平安归来的亲人们，并且收获了少有的好收成，这一天就理所当然地成了他们最为重要与光彩的节日，它不仅仅属于潭门的作海人和他们的亲人，也属于眼前这片无垠的蓝色土地。一时间，空气中连同到处枝繁叶茂果实累累的椰子树，都浸满了无限喜庆的味道。
几乎处于港口正中的符家船上，年近半百的符老大一个人留在船舱里，从床头竹子编成的枕头的一头的小洞里拿出一个油布包来，里面包着的是一本发旧了的线钉的小册子，上面写着《大潭符家更路簿》②几个毛笔字。类似的小册子，在潭门的作海人家几乎家家都有，只是更路的数量与记法不同名称稍有差异而已。符老大打开细细地翻开看了看，又精心包好，装在了怀里，这才朝船下走去。
这时，镇公所杂役边敲锣边高声四处宣告的喊声不时地传了过来：“……有海贼上岸了，发现者马上报告，赏大洋一百！如有窝藏者，保甲联坐，以通贼严惩不贷！”闻声过后许多人并没有太多的惊慌，可能是这样的事情在这个年头里并不少见，也可能是作海归来的喜悦已经压倒了一切。
符老大操着一副被常年海风嘶哑了的大嗓门，精干利落地指挥着三个儿子从船上抬下渔货和从南洋运回的货物。二十岁刚出头，年纪相差不过两三岁的老大符家友和老二符家良，紧张而有序地忙碌着，只有年岁最小的老三符家浩却总是心不在焉地不时地朝前来接船和围观的人群中张望，似乎在寻找与期盼着什么。与符家浩一前一后抬着一担渔货下船的符家良，逗趣地对符家浩提高嗓门叫道：“哎，阿浩，还没靠岸你就一直这么四处寻来寻去的，寻到要找的人了吗？用不用阿哥帮你？”
符家浩回应道：“阿哥，你留着眼睛小心看路吧。”
符家浩故意做了个不小心歪倒的动作，倾歪的货担带得在后面抬担子的符家良险些掉进海里。
符家良是符家唯一读过几年私塾的人，会背些“千里长沙，万里池塘”之类的古诗,这在潭门作海人中，也是极少的。论体力他比不过双胞胎的弟弟符家浩；做事也好认死理，不如被人称做猴狲子③的符家浩灵活。但二人却有好多的默契，也好得不分大小。根本没想到符家浩会使用如此的手段捉弄自己的符家良挣扎着勉强站稳，发火地：“哎哟……你干什么你……”
符家浩却大笑起来：“让你多嘴！”
二人正逗趣地闹个不停，总是阴着脸满腹心事的符家友背着货包从身边走过，训斥地嚷着：“阿浩，说你是猴狲子你还觉得委屈，这下货走跳你也敢胡闹。阿良你也是，要是把货掉海里，看阿爸怎么收拾你们……”
符家浩还要说什么，却被走过来的符老大的断喝打断：“都吵吵什么呢？阿浩，这担货放在岸上左边那一堆货里，这些都是给你二林叔带回来的洋货，阿良，你马上去请你二林叔来验货，再把代他在南洋卖的渔货钱算给他……”
符老大对有些走神的符家友吩咐道：“我有事先走一步。阿友，你是家里的老大，我不在你就是个当家的，要学会管事儿！没听见吗？又有海贼上岸了，做完活路早点回家！”
符家友不耐烦地头也没回：“阿爸，我知道了。”说完就背着货朝前走去。
符家良和符家浩正在符家船货堆旁放下刚抬下来的洋货。符家良擦着汗对符家浩叮嘱：“……我这就去请二林叔来验货，你在这看着点儿。”
符家浩回道：“这二林叔也是，每年咱们和他都是两家联帮出海，别人家联帮出海的去南洋卖渔货，都是每条船出一个人随着去南洋的船各卖各的，洋货也是各买各的，可二林叔总是让咱们家代劳。”
符家良：“这是二林叔对咱阿爸的信任，阿爸啥时候拒绝过谁呀，更何况是二林叔了，从小就在咱们家船上帮工，他们的关系不比咱们和阿爸差。”
符家浩：“这我知道了，可我总觉得亲兄弟也得明算帐才对，毕竟这是生意，亲是亲财是财吗。”
“这些话你千万别让阿爸听见，这船上的事，听岛驶④的，这是祖上的规矩，咱们符家船的岛驶是阿爸。好了，我这就去请二林叔，你好生在这呆着……”符家良不放心地又叮嘱了一句，才拎起破成了烂渔网似的褂子披上，准备离开。
符家浩不耐烦地回道：“我知道了……”转身去收拾整理货堆,但心有不甘地仍然不时地朝人群中望着，满眼的渴望。
就在这时，符家船前不远的小路上，阿琼跑了过来，她挤过人群，身边的等着接人的一个阿嬷⑤和阿琼打招呼：“阿琼啊，你也来了？我看你阿爸不是前几天就回来了吗？你这是来接谁呀？”
“我……我谁也不接，看看热闹还不行啊……”阿琼调皮地回应着，眼睛却没有转向。她紧盯着朝前面的一排渔船寻找着，很快，目光就锁定了符家船旁正在忙着的符家浩。
阿琼拼命摇着手中的红围巾。符家良见了，忙转身拉了一下刚低下腰搬箱包的符家浩，指向了不远处的阿琼。符家浩起身望去，笑了，忙回应着朝阿琼摇手。
符家浩对身边的符家友：“大哥，我……”
符家友还是没有抬头：“阿爸有话，不忙完这些活计谁也不准离开。”
符家浩急了：“大哥，我真有点急事儿，就先回去这一会儿啊……”
“半会儿也不行！”符家友看都不看。
符家浩不满地嘟哝着：“你又不是岛驶……”
符家友把手里的货包往地上一扔：“你少跟我发这没用的牢骚！我这辈子就没想过要当岛驶！”符家友转身去干活，不再搭理符家浩。
这时，符家良走了过来，对符家浩高声道：“阿浩，别没大没小的，阿爸不在得听大哥的！——哎，阿浩，二哥求你点事，帮二哥个忙吧……”
“帮你的忙？我这事儿还没人帮呢，不干。”符家浩满脸带着气恼。
“你可说死了——我想让你去请二林叔来这验货。”
符家浩还是没转过弯来： “去请二林叔来验货？可阿爸不是让你去吗？”
“你没看我的脚扭了走不动路了吗？替二哥跑一趟路还不行咋地？——还真的要我求你？”符家良先是故做发火后又冲着符家浩直眨巴眼。
符家浩一下子明白了符家良的用意，笑了：“我……谢谢二哥……那我去了啊……”边说边转身朝阿琼跑去。
符家良看着符家浩的背影，笑了。他对符家友说：“大哥，就这么地吧。”符家友欲言又止，他转身朝符家浩的背影望去，满眼的复杂神情。
阿琼看见了迎面跑过来的符家浩，符家浩朝阿琼摇手招呼着。阿琼笑了，却转头就跑，并不时地回头看着追过来的符家浩。符家浩撒欢地追着阿琼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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