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西下，一排高大的椰子树长长的阴影笼罩着的潭门镇大潭村的小街上，不时有人收船从港口归来。处在大潭村村头的符家小院是一个典型的渔家小院，门前架子上搭着各种渔具。高大的门楼，连着的六间房子，虽有些破旧，曾有过的富足还是在不少地方留下了一些印迹。
看上去五十岁出头的符母在手脚不闲地收拾着已经很是干净的院子。七十多岁的符阿婆在院子里坐着，目不旁视，手捧一串佛珠在念念有词：“……一星乾巽十二更，二星半转回已亥，四更之后回乾癸，三星高照五更收……”在符阿婆的嘴里，已不知这样的念叨了几十年。在符家全家老小的耳朵里，就跟听着眼前不远处传来的大海的波浪声一样，早已习以为常，没有谁对这几句不明不白、高一声低一声、时清楚时含糊的只言片语认真地注意过。符阿婆自己也并不在意他人对自己的观注，除了吃饭睡觉和简单的劳作，这早已成了她生活的一部份。
有风吹了过来，符母忙丢下手中的活计，扶起符阿婆，走回屋去。
月夜。匆匆赶来的海贼大黑鲨停在了大潭村的符家院子门前，四周张望了一下。周边偶有狗叫，无人来往。
大黑鲨正欲敲门，符老大从远处走来，他刚要推门入院内，随着黑影一闪，他的嘴被一只从暗处伸过的大手捂住。是大黑鲨的手。符老大接着被推入院内，随后大门被大黑鲨静静关上。
紧靠着大门，符老大满脸惊恐万状，欲叫无声。
“……不要出声，知道我是谁吗？我就是官府正在追捕的海贼大黑鲨……你别害怕，我不是来害你的，我是来求你的……”捂住符老大嘴的大黑鲨厉声地警告着。
正在这时，对着的正房的门突然打开了，出来的是符家浩。
三人打了个正面，一时全都怔住了。
符家浩看到了眼前的一切，眼睛转了转，却没有任何惊慌，反而笑了。
大黑鲨下意识地松开了手，符老大正要喊，符家浩却上前对大黑鲨客气地轻声地：“好汉，你是来家作客的吧？快，屋里请……”
大黑鲨却一把拉住符家浩，符家浩一下子成了人质：“都别乱动！向这走！”
大黑鲨推着父子二人进了正屋隔壁的灶屋。
符家灶屋里，靠着墙角站着直发抖的符老大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一个劲地对大黑鲨重复着：“你千万不要伤害他，他还是个孩子，有啥尽管跟我说……”
大黑鲨用两只胳膊分别紧搂住符家父子的脖子。
符家浩虽然被夹得有些喘不过气来，却显得对大黑鲨很是亲热：“这位好汉，咱们是低头没见过，抬头也没见过，今天在这见了，也是一种缘份，……看你的样子也是一天没食饭了吧？……正好，我家刚做好的饭，还没食呢，先给你盛……一碗怎么样？”
符家浩用头点着跟前正冒着热气的饭锅，用脚踢开锅上的盖子。
望着锅里的饭菜，大黑鲨不停地咽着唾沫。
“你要是不放心，你先放了我阿爸，让他给你拿，他要是跑了，就直接勒死我，我叫阿浩，是他儿子，这十里八村的没有不认得我的……我保证这饭没毒，这可是你没来时做的，真没想到让你赶上了。”
大黑鲨想了想：“好吧，就按你说的做，谁要是耍花招，别怪我不客气！”
符家浩对着还一时没反过味的符老大：“阿爸，快给人客拿饭哪！挑好食的拿……对了，那柜子里还有半瓶酒呢”
大黑鲨：“快点！”
门外传来阵阵锣声，连同巡夜人的叫声：“……关门闭户，防贼防盗，平安无事喽……”
大黑鲨背堵着门面，一手夹着符家浩，一手把符老大端着的碗里的饭抓进嘴里，吃着吃着，竟放开了符家浩，抓过酒瓶喝了起来。
符老大冲着符家浩使着眼色，让他借机跑出去。
符家浩却很有兴趣地看着大黑鲨的吃相，似乎在欣赏，还不时地给他添饭菜。
符老大面对着大黑鲨的狼吞虎咽和符家浩莫名其妙的反应，一时间怔怔地不知所措。符家浩却笑着不时地应对着眼前的一切。
大黑鲨快速吃完，一边抹着嘴一边盯着符家父子，但语气明显和气了许多：“食了你们的饭，还得给你们再添个麻烦。”
符家浩赶忙上前笑喝喝地道：“好汉有事你尽管说……”
“你们可能都知道我是什么人，就用不着自我介绍了，我老家在文昌潭门镇海蛟村，快十年没过回家了，家中有老婆，也许她早就嫁人了，还有一个老娘，也不知是否还活着。我这次冒着杀头的危险回大陆来，就是为了了一份心思，看一眼老家，给老娘磕个头，今年是她老人家的八十大寿……现时看这次我是回不去了，这边的官兵这么多追我，老家肯定比这还多，如果就这么死了，就永远完不成这份心愿了。我这有三十块大洋，如果她们有人还在，就请你们把这些银元交给她们。如果人都不在了，这钱就归你们了。”大黑鲨说完，把钱袋子双手递给符老大，双腿突然一下子跪在了符老大面前。
符老大一下子怔住了，面对一袋子大洋和跪在眼前的大黑鲨，眼里满是不知所措。手脚在不停地发抖。更让符老大感到不知所措的是，正在这时，大黑鲨又给符老大重重地磕了三个头。然后转身起来又厉声威胁起来：“你们都给我记住了，要是办不到或报官，鲨阿公我决不手软！”大黑鲨一拳打在灶上的碗上，碗一下子碎了。符老大吓得说不出话来。符家浩在一边却是满口应承：“好汉尽管把心搁在肚子里，我拿脑袋担保。一定做到！”
大黑鲨狠狠地盯着符家浩：“好！我记死你这个脑袋了，但我以后要算帐，我要找的可不仅仅是它一颗！——别以为我是随便找到你们这来的，我早就打听好了，你，符老大，潭门第一号船家，在作海之人里，算得上是潭门的好汉。到底该如何去做，你们自己看着办吧！”
大黑鲨说完，把那个装钱的布袋丢在灶台上，急退而出。
门一下子重重地关上了。符老大马上前去把门栓关上了，一下子瘫坐在了地上。符家浩却急着上前，打开布袋，反复数着里面的银元。如同自己发了大财一样高兴。符家浩边数边兴奋地对符老大：“阿爸，我长这么大还头一回看到这么多的钱呢，这都是真的还是假的？”
符老大这才明白过来，对符家浩轻声却是严厉地：“别数啦！这都是祸害呀！”
正在这时，门外突然有人敲响。
符老大一下子紧张起来：“快，躲起来，他又回来了……”
符家浩却不想躲，满不在乎地：“躲啥躲？就这点地方，还能钻灶里去？说不定是他信不过咱们，要把它拿回去呢……”
门还在敲，符老大一边应着“来啦”，一边把门打开。进来的是符家良。符老大一下子来火了：“你来干什么？”符家浩却一下子大笑起来，笑得手舞足蹈。
符家良面对父亲和符家浩的有些让他感到莫明其妙的行为，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只是一个劲地看着父亲有些发抖和发白的脸：“你们……这是怎么了？……阿妈让我去找大哥，大哥没找到，我饿了，就想来找点饭食……”
符老大：“你别再给我提你大哥！他爱上哪上哪，死了也别管！”
符家浩正要藏起那小布袋，却被符家良发现：“阿浩，你干什么呢你？”符家良盯着那布袋左看右问，连争带夺，都被符家浩搪塞过。符老大也拦着不让，将那布袋子一把塞进了灶坑里。符家良一脸狐疑地望着，“你们这是……”。
符老大黑着脸大叫：“什么这是那是的？还不拿了饭快去食！”
符家良赶紧转身去拿饭，但还是满脸的狐疑。
月夜下的王十五家院内，偏房亮着灯，有一个黑影悄悄靠近。黑影学了两声猫叫，窗子打开了。阿琼露出脸来。
符家浩小声地：“轻点声，别让你阿爸听见，要不他非打死我不可……”
阿琼：“我都不怕，你怕啥？我这就给你开门……”
符家浩：“不了，我说两句话就走……我有点事要出一趟长路，不过两三天就能回来……”
“去哪呀？做什么？”
“这我还不能跟你说，回来再说吧，我得走了……”
“哎，你等等，你不来我也要去找你，听我阿爸说，定在三天后打擂，回去告诉你阿爸，这回打擂夺龙标，一定要赢我阿爸……”
符家浩提高了腔调：“啊？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阿琼连连打着手势：“回去告诉你阿爸，这回打擂夺龙标，一定要赢我阿爸……”
“为什么？你不是说……”
“别问那么多了，你要是真心想娶我，就这样办吧……”
符家浩急了：“我咋听糊涂了，我阿爸要是真把你阿爸赢了，你阿爸还会同意把你嫁给我？恨不也恨死了？”
阿琼也急了：“我一句两句说不明白，你照我的话做就是了！”阿琼关上了窗。
符家浩无奈地正欲离开，阿琼又打开窗叫住他：“阿浩，别忘了，抓紧回来，你要不在，我心里没底。”
符家浩：“你放心，我一定会尽快回来的，肯定误不了事的，你要不信，我可以冲天发誓！”
此时符家正房里，睡在床上的符老大正翻来覆去的睡不着。符老大下地推门出去，来到正厅，点着油灯。来到祖宗牌前，在前面供着的一件用凤尾螺做成的香炉上，插上了三枝香，点着。符母跟了进来，埋怨地：“……你这是怎么了？食饭就像掉了魂似的，这都大半夜了，还在这折腾……”
符老大坐在桌前吸着烟：“你睡你的，管我干什么？”符老大不耐烦地吼道。
符母心里不痛快，白了他一眼：“你又不是头一回作海，咋回来就变这样了，在海上受什么邪风了……”
正这时，外面有人敲门。符老大一惊，一下子把烟掉在了地上，望着窗子一动不敢动。符母起身，刚要向外问话，就被符老大给捂住了嘴。
窗外还在敲着。是符家浩的声音：“阿爸，是我，阿浩。”符老大心头一块石头才落了地。他松开了捂着符母的手。符母喘着粗气：“你个死老大，你想害死我呀你……”符老大也不回话，打开了门。
符家浩进来：“阿爸，你们都在，我，我想明天就去清澜镇……”
谁也没想到，在符家浩的身后，还跟着一个黑影，这黑影是符老二，他跟欲跟着进屋，却被关上的门拦在了外面，符老二欲上前敲门，又止住，他被屋里的对话吸引住了。
符母与还没等符家浩话说完，大吃一惊地站了起来：“……什么？给海贼家送信？你这不是要找死吗。”
符老大却出人意外地站在了符家浩一边：“嗨，你以他这是想找这死吗？他这是给咱们家找活路呢——人家冒着被官府追捕的那么大的风险，亲自找上咱们符家门上来，他一定是早就盯上咱们了，咱们要是不照他的办，他能轻饶了咱们吗？”
符家浩夸张地比划着：“是啊，他可是盯死我的这个脑袋了，要是不听他的，这可就说不准什么时候就‘卡喳’一声，搬家了。——是不是阿爸？”
符老大一瞪眼：“都啥时候了，你有点正经的没有？”
符家浩马上绷起了脸，一副害怕的样子：“我说的就是正经的呀，你也听到了，他临走的时候就是这么说的。”
符母六神无主地：“那可咋办？咋办？”
符家浩故做无奈地：“咋办？好办哪，答应人家的事，就给人家办了呗，所以我才想来跟你们说，我明天一大早就去给送去，省得明天你们还睡不着觉、做恶梦……”
符母：“这……能不能再等等看……”
符家浩着急地：“还等啥呀？夜长梦多，要是这事让官府知道了，咱们还不是一样倒大霉？官府不治咱们的罪，大黑鲨来了也饶不了我这个脑袋……”
正在这时，窗外有了一声什么东西被碰到地上的响动。全家人一怔。符老大推窗外望，却一时没有发现什么。是符老二躲在一角落里，不小心踩翻了一个椰子。符老二忙学了一声猫叫，屋内的人才松了口气。符老大还是关上了窗。
符家浩：“别一惊一乍的，反正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再说了，看这大黑鲨还真不错，还知道孝敬他阿妈。”
符家浩对愁眉苦脸的符母笑道：“真的，以后我要是当了海贼，也会送钱回来孝敬你们的……”
符母喝斥：“呸！呸！呸！咱符家祖辈没人作孽，有老祖宗留下那么大的海还不够你折腾的？还想当什么海贼？”
符老大想想又犯难了：“我看还是报官吧，不管什么样的贼，都是贼，咱总得为全村好好想一想吧。”
符家浩一下子火了：“阿爸，你咋又变主意了？去报官？再说我已经答应人家了，你这不是要我的脑袋搬家吗？阿爸，我听说，这个大黑鲨和别的海贼不一样，他从不祸害不与他作对的作海人，也从不杀人……”
符老大：“你那是听说，你亲眼见了？不管咋说他也是个海贼！……再说了，万一出事，让官家知道了，不但会祸及全家，还会因保甲连坐而牵连全村。咱到那时可是对不起整个潭门，咱们符家可就成了全潭门的罪人了！”
符家浩欲再争，符老大两眼一瞪，严厉地：“就这样定了！我要睡了！”说罢，起身走出正厅。
“快回去睡吧，多少天也没睡个好觉了，不是就快夺龙标打擂了吗？这可是件大事！含糊不得！不养足精神咋行？——再说了，家里明天还有不少活要做呢……”符母叮嘱道。
符家浩：“阿妈，那钱还在灶坑里吧？——我是说，不会丢了吧？”
符母：“这事就你阿爸、你和我知道，外人想都想不到，今儿个天太晚了，到底咋办，明天再说吧。”
符家浩一脸无奈，想了想，最后才起身出门走了。
谁也没想到，躲在门外暗处的符老二却笑了，跟着符家浩后脚悄然闪离而出。
月夜里的符家灶屋内，一只手在灶坑摸出一只布袋，打着火鎌点着一把柴火。亮光下，银元被人从布袋中倒出，然后那只手又从衣袋里拿出一把铜板，装进去，扎好的布袋又被放回了原处，掉包过程很快完成。
也就是前后脚的功夫，又一只手在灶坑摸出一只布袋，掂了掂份量，停也没停转身走出门去。这一两只手分别属于抱有不同目的两个人。
这天夜里的潭门海湾，分外的安静。大潭村的狗不叫，鸡也不鸣。没有谁察觉到符家几乎是在一瞬间内发生了一件关乎性命的大事。符老二先是用铜板调包偷走了包里的大洋，没想到符家浩却因着急出门要去完成海贼大黑鲨之所托，接着取走去了文昌清澜。这一忙中出错造成的意外之误，险些给他和全家带来灭顶之灾。
注释：
①作海： 海南琼海潭门方言，把下海捕捞作业当作种田一样，故称为作海。
②《大潭符家更路簿》：即海南琼海潭门镇符家的航海图。更路簿，也称更路经、水路经。是潭门渔民从祖上传承下来的自己手绘的南海航行路线图册，具有很强的实用与考证价值。
③猴狲子：海南琼潭门方言，精明古怪、难以训服的人。
④岛驶：海南琼海潭门方言，船长。
⑤阿嬷：海南方言，祖母。
⑥星加坡：旧称，新加坡。
⑦西泽岛：东沙岛。日商西泽吉次在1907年8月非法占据该岛时用自己名字命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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