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生人物速写系列之五十一：海 棠
作者:王路生
五保户王海棠走后，村人发现他的床板下，竟然藏有一本〈少女之心〉连环画。
海棠的祖上曾阔过，到了他父辈，三个伯父都出洋了，余下他父亲，伯父们一去不复返，音信全无，生死两渺茫。父亲和母亲走得早，哥哥撑起一片天，娶了嫂子，生下三侄儿，日子并不好过。海棠依靠哥哥生活，以前过得好，如今，苦日子捱到了，整天番茨饭下肚，连屁都是臭的。他少年时，游手好闲，喜沾花惹草，村里哪家有女十五六岁了，他就去嗅嗅，被女方父母骂了，还去，村人说，他是个死猪不怕开水烫，他不辩，笑笑而已。可是有一天，他左眼瞎了，我听村人说，他去三婆家偷鸡，还看三婆洗澡，被三婆发现了，三婆发彪了，一根尖竹竿用力抛过去，不偏不倚，正刺中他的左眼，毁了。
嫂子看低他，不久闹了分家，一头水牛，归哥嫂，一只黄花狗，归他。水旱田也分了，好的水田全归哥嫂，计八亩，他只得块坡地，六亩，种花生。那年闹旱，缺水，哥嫂颗粒无收，喊衰。海棠收了花生，丰收得让大嫂眼红。可恨那老牛，也罢工了，抛了二三次牛鞭，就是蹲在田里，不动，海棠一下去，老牛就摇尾巴，乐颠颠的犁田。哥嫂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一九七三年五月的一天，上级文物部门派员进村，表彰了海棠，并奖励他一千元。哥嫂傻眼了。他那天拉黄花狗犁地，踢到块银元宝，专家拿起放大镜，细察，良久，大惊，原来是宋朝的，有专家还怀凝这件宝贝是苏东坡来海南的遗物，但是，苏东坡是否来过琼海呢，另一专家反问。海棠不理睬专家的争议，他将一千元全部买了一万余册连环画，在自已宽大的后院宅房，办起了私人连环画册阅览室，让文田村和附近乡村一百余位孩子，在周末或者假期，来此翻看各个版本的连环画，其实，我长大后对文学产生浓厚的兴趣，除了周仕科老师的启蒙和引导外，海棠叔的那些公仔册（即连环画册），也发挥了潜移黙化的作用呢。
海棠经常进山捅蜂窝，钩野竹笋，或挖山茨，每次都背一大袋回来，我们就围上去，分享他的劳动成果。如抓回一层层的蜜蜂仔窝了，他就撕开一小块，分给我们吃，那野生的甜蜜的味道，让我们吃得非常过瘾。山茨也有，他煮了山茨汤，加点糖，让我们吃个饱，吃个够。在那段日子里，我和海棠叔在一起，既听他学古（讲故事），又吃他采回来的野生山茨等，乐得像神仙，我们一群小孩子围着他，一齐指认他为我们的再生父亲，他一听，就乐，一乐，就笑，但有一天，他却哭了。原来，与他相伴十几年的黄花狗，被人宰吃了。有人悄悄告诉他，作案者，哥嫂也。他不信，兄嫂会如此捂着良心干坏事。
有一天，海棠又上山，傍晚时分，又背回一大包东西，置于庭院，我和三仔正要扒开看看，手背却被竹鞭抽得好痛，海棠愠怒道，不准看，不能看。我们不惑，问为什么，他不说，又拎起包，回到他的睡房去了。
三婆嫁出去的女儿三妹离婚了，经常回娘家照料三婆，海棠经常来与三妹说话，三妹生得傻俏，四十多岁了，风韵犹存。但三妹对海棠爱理不理，三婆劝女儿，说海棠以前是有点“荒花”（爱耍流氓的意思），但这些年来已改变了许多，善帮人，他都五十多了，你与他成婚吧。三妹说，他是单鸟人（一只眼的意思），又丑，又贫，不嫁。
我读高一的那个暑假，刚进村，全村人都围着一个人说话。谁呀，王海棠。村长告诉我，他的右眼瞎了。怎么回事呀？村长说，昨晚，三妹上嘉积，为母娘抓药，回来的路上，遇到五个无赖，企图对三妹耍流氓，三妹呼叫救命，海棠大喝一声出现了，五歹徒围了过来，海棠临危不惧，与歹徒进行了顽强的博斗，光荣地牺牲了右眼，而三妹却安全得救了。但后来三妹并不嫁给他。
日子又过去了好多年，海棠被评为“五保户"，吃上政府的救济粮了。哥嫂也开始关心他了。有次，他病倒了，是嫂子帮他洗澡的。恢复健康后，他帮嫂子犁田，扦秧，成为瞎子了，居然能干农活，基本上不出差错，海棠也算是文田村奇人一个了。他的连环画册阅览室，照常开业，送走一批又一批的孩子，阅览室成为了他们童年追梦的温馨记忆。
海棠走时，享年八十八岁，村人在整理他的遗物时，居然在床底发现了一本连环画〈少女之心〉，村人愕然，我也愕然，只有村长释然。原来，海棠那天进山挖山茨，在一条深沟里发现了一个大包，里面除了政治宣传传单外，还有本〈少女之心〉连环画，这是蒋介石企图反攻大陆专门空降海南的反动宣传品。海棠悄悄说，他单身，闷心，让他留着看看吧，村长划线说，我什么都不知道。出殡那天，全体村民为海棠送行，突然有一白衣女人哭着扒着棺木，不让抬走，村长一看，全明白了。
（2020年5月9日凌晨5点，路生写于万泉河畔文田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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