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 陈业基|“单鸟”光

小时候，我在祠堂（过去我村学校设在祠堂里，村里人将学校称为祠堂）读书时，常常看见一个矮小瘦骨一只好眼贼溜贼溜一只坏眼凹陷进去的中年人来到祠堂与校长聊天。回家，我便问老爸，那个人是谁？老爸告诉我，他叫“单鸟光”；为何人们把他叫做“单鸟光”？老爸说，本地人将瞎了一只眼的人叫做“单鸟”，“光”是他的名字，所以人们就叫他“单鸟光”；他为何瞎了一只眼？老爸说，他早年是琼崖纵队驳壳班里的一名战士，在一次战斗中被敌人的弹片扎入左眼，人虽没死，但那只眼睛便坏了。哦，“单鸟光”还有如此光荣的经历呢。从此，我对“单鸟光”便怀有敬意。

上个世纪中期，我国爆发了一场史无前例的浩劫——“文革”运动。“文革”刚开始那年，我考上琼海师范附属小学读高小。不到一个月，学校便因批斗校长老师以及“大串联”而停课。停课之后的我因老爸是大队的“走资派”而被拒绝在“红小兵”组织门外，只好卷起铺盖背起书包回到老家帮老妈放牛和照顾三个年幼的弟妹。一天，我路过祠堂，看到许多人围在一起，喊着口号：打倒保皇党“单鸟光”！当时我粗略知道，“文革”打倒的是像我爸这样的大大小小的“走资派”以及像校长老师这样的一群所谓的“反动学术权威”。“单鸟光”是一介平民，干嘛要打倒他呢？回到家里，我便问老爸。老爸说，“单鸟光”那个驳壳班的班长现在是县里一个局的局长。一天，“单鸟光”上街看到班长正被几个“红卫兵”抓到人民广场上批斗，火冒三丈，便冲进去与“红卫兵”理论，并想把班长从台上带下来。后来，城里的红卫兵便和我们“祠堂”里的“红小兵”一起把“单鸟光”从家里抓出来，带到祠堂前庭批斗。我想，在当时这种情况下还护着班长这样的“走资派”，可见“单鸟光”他人很仗义，很看重战友情。

“文革”中，老爸“靠边站”后，空余的时间多了起来，便和同样“靠边站”的祠堂学校校长一起跟着“单鸟光”去捉鱼打鸟。 白天打鸟，三人就一杆火药枪，因此，他们三人分工十分明确：校长扛枪保管枪，老爸负责填药放铁砂，“单鸟光”因为枪打得准而负责打鸟。晚上捉鱼，校长提着汽灯，“单鸟光”拿着利剑，我爸拎着鱼篓。灯光照处，鱼儿恍惚，“单鸟光”手持利剑往水中一剁，闪眼间便将恍惚中的鱼儿几乎剁成两截，我爸便伸手到水里将伤残的鱼儿捞上来，放进鱼篓里。那时溪边芦苇丛里的水鸟很多，溪里的鱼儿也不少，他们每次出去都有收获。每次捉鱼打鸟回来，就放在我家“做食”（即做饭吃）。往往一两杯酒下肚，“单鸟光”的话就多了起来，把他过去打日本打国民党的事都抖出来，说他眼睛特准，指哪打哪，从不漏枪；特别是那只眼睛坏掉后，打枪都不需瞄准，提枪就打。他说，当时有一个汉奸常年在嘉积城里作威作福，百姓怨声载道，组织上把锄奸任务交给他一个人去完成。他了解到这个汉奸“做年”（即过年）时要回老家祭祖，便提前一个晚上蛰伏在这个汉奸家的“神主”（即家神）阁上，当汉奸上梯准备将香烛插进香炉时，他爬起来提枪就打，一枪爆头。等到那些护兵清醒过来后，他早已溜出大门，往村外跑了。我爸和校长听了都伸出拇指，说：光哥，你就是“做得！”“做得！”（干得漂亮之意）而此时的我，往往张开嘴巴，惊得一张一合，早就入迷了。那时，“单鸟光”在我心里是一位了不起的战斗英雄。后来听老爸说，“单鸟光”他们那个驳壳班在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时期常活动在我们这个地区。当时的共产党把我村划做游击区，把靠近嘉积城的村落划做白区，把溪那边的村落划做红区。据老爸说，我们村的百姓最苦：白天，日本人从祖公岭炮楼下来，全村人都得跑到溪边的芦苇丛中藏起来；晚上，国民党兵进村，伸手要钱要米，弄得全村鸡飞狗跳；只有“单鸟光”他们进村，村里的人才能睡个安稳觉。老爸说，驳壳班的战士夜间进村，总是稍稍地来，稍稍地走。日本兵夜间不敢进村，怕遭驳壳班的黑枪；听说驳壳班在村里活动，国民党兵也不敢来。因此，村民总是把藏着的米交给驳壳班的战士，让他们带走。早在那时，我爸和驳壳班里的战士都很熟。像“单鸟光”这样一个“英雄”组织上为什么不照顾他呢？我曾问过老爸。老爸说，解放后，政府曾安排“单鸟光”到城里工作，他是在“反地方主义”时被下放回原籍的。

“文革”结束后，我们党开始为过去一些冤假错案“平反落策”。“单鸟光”的班长终于回到原来岗位上工作。由他出面，“单鸟光”的问题也很快有了结果：“落策”回原单位办理离休手续，并照顾他的儿子“接班”。在领到补发工资的那一天晚上，“单鸟光”在自己的家里置办了一桌酒席，叫上校长和老爸一起去喝酒，还把已经长成小青年的我也拉到席上陪坐。这一天晚上，我看到了大名鼎鼎的驳壳班班长“暴雨”，自觉三生有幸也。其实“暴雨”与“单鸟光”一样，都是身材矮小瘦骨眼睛贼溜贼溜的人。从他的言行举止看，其身手与“单鸟光”一样敏捷。用我老爸的话说：都是“猴酸（即猴子）精”。“暴雨”的故事小时候的我听到不少。对他，我很敬慕，那晚一见，还让我兴奋了好几个晚上呢。

不幸的是，“单鸟光”并没有好好享受晚年幸福的生活，离休后不久便跑到毛主席他老人家那里去报到了。

今年是海南解放七十周年，看到人们在张罗各种纪念活动时，我想起了我们村里的“单鸟光”，想起了琼崖纵队的驳壳班，想起了千千万万个革命先烈和革命前辈。没有这些人的牺牲和付出，我们就不能过上现在这样幸福美满的生活。

但愿人们永远记住他们！但愿他们的精神永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