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生人物速写系列之七十二
开吉
作者:王路生
黄开吉公走了，享年八十二岁。追悼大会上，有一面容姣好的姑娘，身穿条白衬衫，留两条长辫子，哭得呼天叫地，显得特别的悲伤，人们面面相觑，她是谁？
黄开吉是中原镇山仙村人，少年出洋，历尽沧桑。1950年，黄开吉举家回到家乡，积极参加社会主义建设，他首先投资八千元，创办“万和橡胶园”，种植橡胶三万多株，那年月，橡胶是国家战略物资，如果全部开割了，那收入将成倍增长，可黄开吉此后的举动却令人刮目相看，他将万和橡胶园捐给政府，改名为“立新农场"，几十年过去了，立新农场仍在，开吉公当年亲手种植的老胶树，至今仍然开割，出胶水。正因为黄开吉这一不同凡响的壮举，备受众位乡亲追捧，1956年，他当选为乐会县副县长。
此后几年，黄开吉广泛联系广大海外乡亲，或由他捐资9万元，或牵头发动其他华侨捐资，在他的积极带动和引领下，华侨华人和港澳同胞纷纷捐资，在中原镇兴建起中原侨联大厦，楼高五层，面积达5OO平方米，支持琼海县创办起华侨中学和华侨医院，黄开吉遂成为了当时的海南侨乡中，爱国归侨为家乡建设出力最劲道、捐款最多的一面旗帜。
1980年10月，我在中原粮所门市部卖米卖油，周末的一天，一相貌平平的老者来买米，我才得知，他就是早已大名鼎鼎的开吉公。出于敬仰的心情，我仔细的打量着他，个头不高，一米七左右，理二寸高的头发，额头前的每一根头发似乎很硬，根根倒竖如指天发誓般，半黑半白，脸盘较大，眉毛粗黑，间杂丝丝白眉毛，鼻梁骨正正直直，平视时看不见鼻孔，眼角边夹着三五根皱纹线，口阔唇厚，说话浑厚。他身穿一条浅紫色的中山装，左上衣袋扦支钢笔，露出衣袋囗的钢笔帽沿针，白白闪闪的，特别醒人耳眼。他微笑着，问我的名号，我如实汇报。离开粮店时，我帮他将9O斤重的大米，扛上他的单车后尾架。他很硬朗，气力大，手推近百斤的重物，几乎不费力，他强撑着车头双把式，纵身就跃上单车，很快的消失在人流中。
开吉公爱喝咖啡，纯咖啡仔磨出来的那种。中原侨联大厦一楼，二楼租出去了，改名“焕昌园茶楼"，吸引了一大批食客，那时的焕昌园，生意兴隆，成为侨乡中原寻觅乡愁的理想去处，在这里与老友相聚，喝杯浓香的咖啡，或者一杯红茶，聊一聊家乡事，很惬意。周末，开吉公常常在焕昌园喝咖啡，我也常常被邀参加，咖啡送上来了，袅袅升腾着缕缕的浓香，开吉公轻轻的将杯子送至嘴唇边，紧闲双眼，深深地呼吸了一阵子，让升腾的咖啡香气，直冲鼻孔，又左左右右地轻摇头儿，闲着眼睛说，真香。这动作，反复品味三次了，他才睁开眼睛，微仰头，喝下第一口咖啡。我见他如此注重喝咖啡的仪式感，也学着样儿试试，可怎么学都学不出他的庄重感和那种独有的传神的味道。
有一天，开吉公又在焕昌园喝咖啡，突有一男子扑通一声跪在他面前，声泪俱下。开吉公扶起中年男子，细观，原来是他！那男子微仰起头，连声向开吉公说，对不起啊，老县长。男子叫阿道，在文革中参加红卫兵组织，曾率领学生揪斗过开吉公，好多年过去了，阿道曾为他当年的鲁莾行为忏悔过，但他始终不敢面对开吉公，今天在焕昌园碰见了，他壮起了胆子，来了个干净利落的道歉。但开吉公早已忘记了这件事，他见了阿道，却开怀大笑，说，都过去了，别说了，咱俩喝杯咖啡。阿道想不到，开吉公不责怪他倒也罢了，反而和他喝了大半天的咖啡。
开吉公退休后，一直在中原生活。他早起床，先到三鸟行买鸡，一只母鸡捏在手里半天了，他还跟卖主讲价，母鸡的腋窝被捏得皮肤发紫了，他还未买下。喝咖啡时，见杯中还有一点点儿，他慢慢的抑起头，迅速地指挥着上下运动中的喉结，一起等候粘在杯子内壁上慢慢流淌出的最后一滴咖啡。吃个面包，末完，还余下有牙咬印痕的半块面包，他打包回家当午餐。有人传说他是个吝啬鬼，可哪里有风灾了，有水灾了，他捐款赈灾；左邻右舍有困难了，他悄悄送上大米或花生油。知道阿道病了，缺钱做手术，开吉公帮他联系好医院，派车送他到医院救治，并替他垫付了八千多元的医疗费。一年半后，阿道走了，他又派上慰问金。
阿道女儿王秀考上大学了，可家徒四壁，阿道老婆又长期患病，无收入，眼看阿秀上大学一事要落空了，阿秀躲在暗角悄悄地哭，她清楚地记得这天傍晚，她家来了一位老者，给她送来了万余元。直到她大学毕业，这位老伯一直或多或少地资助她。事后，她妈妈曾多次悄悄地问，闺女，资助你的那位老人，是谁？每问一次，阿秀都故意卖个关子：你猜他是谁就是谁罗。
1986年2月16日上午10点，阿秀冒着毛毛细雨，赶到山仙村，参加黄开吉先生的追悼大会，她特意穿上条白衬衫，手持一朵白玉兰，站在拜祭的人流中，早已哭成了个泪人。呜呜咽咽中，她看见，旁边的一棵老树的枯枝上，孤单的站着一只乌鸦，神情哀伤，连同她一阵又阵儿的哀痛，一起心祭着匆匆远离他们而去的黄开吉先生。
（2020年5月31日凌晨5点，写于万泉河畔文田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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