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 陈业基|北山婆

北山婆
◇陈业基

晚年的北山婆独自一个人生活，“嘎叽”（自己）一个人住在生产队废旧的仓库里，“嘎叽”一个人“做食”。墙壁地板还算整洁，一张破旧的木床上有一张半旧的“被胎”（即棉被），几套换洗的“衣裤”挂在“飘”（即走廊）里。仓库的一角是北山婆“煲食”（即做饭菜）的地方，几块砖垒起的小灶上放着一个小小的铝锅，旁边一张木板小桌上有一个瓷碗一个“土羹”（即汤匙）和一个饭勺，还有一个小砧板和一把“手把”（即刀柄）都摸滑了的菜刀子。早上起来，她用一个塑料桶子到土地公庙旁的“井头”（即水井）拎水，回来后就洗锅洗米，然后将洗“洁”（即干净）的肉菜混在一起剁碎，和米一起放在铝锅里煲，煲到烂烂才熄火。北山婆将饭舀出来倒在碗里放在桌子上凉一会，便拿张凳子坐在“飘”里，无牙的她才慢慢地用“土羹”将饭往嘴里送。剩下的饭她便留到中午“呷”（吃）。煮饭用的米和肉是她的儿子送来的，菜是她的“心部”（即媳妇）去自留地上拔回来的。所以，她“呷”饱了就在村里行行，或到土地公庙那株大榕树底下和几个老的“学学古”（即闲聊），或去“室”（即家）里逗曾孙玩。到“时顿”（即吃饭的时间）才慢慢地回到仓库里“呷”她的饭。

从北山婆高大的身材看，她年轻时应该是一个非常壮硕的“??”（即妇女），即使是上了年岁也不见她“咁胛”（即背部）驼，人还是那么高那么大，“咁胛”板还是那么阔，腰粗手粗脚也粗，就连“么”（那个）“嘎吹”（屁股）也比其他“??”大许多。用农村人的话来说，就是可以在上面铺张“篓席”（即用野菠萝叶子编织的席子）晒谷。从这看，北山婆年轻时并不是十分“像样”（即好看）的“??”，加上她那“么”（张）生来的一张“国字脸”，硬硬的“鼻腘梁”（即鼻梁）上长着粗粗的眉毛，“么”嘴阔阔的，作为“??”，“知做讲”（怎么说）“像”（美）也“像”不来。海南民间有这么一句话，叫做：“男人嘴大‘呷’四方，女人嘴大‘呷’空房。”意思就是说，嘴大的男人去“处路”（那里）都有“乜”（东西）“呷”；嘴大的女人克夫只能在家中守寡。原先，我对这句话持怀疑的态度，后来听了北山婆的故事，便确信无疑。

听老人说，北山婆的娘家在北山，从出生那天起就比别的“小子”（即孩子）“呷”的多，她妈的奶生得很大，奶水也多，但怎么也不够她“呷”。后来她的父亲实在看不过去，便熬稀粥喂她，谁知小小的她竟“呷”了一大碗，连喂她的父亲都大吃一惊。由于家穷，养不起她，北山婆长到四五岁父亲便把她送到“定命”（即指腹订婚）的小老公家去“‘呷’鸡顿”（即当童养媳）。谁知道六岁时她那小老公便死于“北寒”（即疟疾）病。小老公家人认为留她在家里不吉利，加上她又“大‘呷’”（即吃得多），便把她卖到牛岭“山空”（即深山）里。牛岭“山空”里只有一户人家，老夫老妻只有一个十来岁的“小子”（即孩子），怕长大了找不到老婆，便接纳了北山婆。牛岭山高坡陡，树高林密，山果多鸟蛋也多。北山婆在“山空”里饿不着，很快长成一个小姑娘，家里家外大大小小的工她都能拿的起放得下。北山婆十六岁那年已经成熟了许多，家翁和家婆就安排自己的“小子”与她圆房。谁知圆房不久，蓝山婆的老公出山去文曲墟买盐，回来的路上被从嘉积出来围剿共产党的国军打死在路上，扔在山沟里。家翁家婆出门找了好几天都找不到，以为被野狗拖去吃了。北山婆整整哭了十天十夜。家翁家婆看着北山婆，唉声叹气，认为她“命歹”，等儿子死后三年一过，便哄她出山去嘉积打工“驳食”。北山婆点了点头，便跟着山外一个“公爹”（即男子）人出门到文曲码头搭船下嘉积。那人将北山婆带到嘉积后便偷偷地溜了。北山婆一个人便坐在“唛ma刹”（即市场）里啼。我村里一叔公卖完猪肉便循声去看，觉得她可怜，便买了个“糒凸”（即饭团）交给她“呷”。北山婆“呷”了一个“糒凸”不饱，还想“呷”。结果叔公一连买了四个“糒凸”给她，她“呷”完了才对叔公笑了笑，说，谢了。看着北山婆“么”“嘎吹”，叔公“么”（那颗）心就动了起来：和自己生活多年的老婆刚刚去世，且没有给他留下一子半女，看着她“么”（这个）大大的“嘎吹”，想起老年人讲“嘎吹”大的“??”会生子；再看她“呷”得多，农村人讲：“呷”得做的。只看此“么”（个）“??”此做大坯，肯定会做工。叔公便有意带她回去做老婆，便问北山婆，你跟我回家做我老婆好吗？北山婆看了看叔公，见他并无恶意，便点了点头。叔公便回去猪摊，收拾“猪绷”（即装猪肉的篓）和“猪称”（即杆秤），便将北山婆带回家。从此，他俩一个去市卖猪肉，一个在室做田工，生活过得有滋有味，村里村外无人不赞。第二年，北山婆就给叔公生了一个胖胖的儿子。叔公非常高兴，做了二十桌“出古酒”（即满月酒）给全村人吃。喜极生悲，叔公那天喝了不少酒，客人一走，他便醉倒的“灶空”（灶与墙体隔开用来装柴火的地方本地人称做“灶空”）里，等北山婆发现时他已经没有了气息。此时，村里人的话就多了起来：你看她“么”嘴“阔阔”的，不“杀”（克）老公才怪呢；听说她小的时候就已经“杀”死了两个“公爹”（即男人）人了，来我们村又“杀”死叔公，往后谁敢近她呢。北山婆实在是听不进去了，等叔公去世满三年后，便背着儿子出门了。

合作化那年，我们村里来了一个长得很壮实的小伙子，问路找室，村里人才知道，是北山婆的儿子回来了。问他，你妈呢？他摇摇头，说：不知道。问他这几年你们在“处路”（哪里）生活，他回答：不清楚。问他你怎么知道回家的，他才慢吞吞地说，是妈告诉他的。既然是叔公的儿子回来了，村里人便接纳他，帮他整理他家那间老“室”（即房子），用木板拼凑出一张床子，有人还送来被和席，社里还安排他在社里做工。公社化那年，松涛水库建设需要大量民工，公社便下指标到各生产队，生产队长看到北山婆的儿子长得壮壮实实，便安排他去松涛“做”（建）水库。六十年代初，松涛水库“做”好了，北山婆的儿子带着一个“麦子”（即年轻女子）回村了。回村的第二年，那个女人就生了一个“肥油肥油”（即非常胖）的男孩，村里人在男孩满“古”（海南话将月份叫做“古”）贺喜时才发现室里多了一个四十多岁的“??”，仔细一看，是北山婆。原来是她儿子出去把她找回来了。北山婆回来后，好久不出门，就呆在家里照顾“心部”（即媳妇）和孙子。过后，“心部”一年一个连生了五年。北山婆一共有三个男孙两个孙女，她高兴得合不上嘴，一个一个把他们拉扯大。等到孙子孙女一个个长大上学后，北山婆便到生产队里参加农活。北山婆做工“不痛力”（即舍得出力），“使牛打犸”（犸，即黄牛；使牛打犸，即用牛犁田耙田）是一把好手，多“硬鼻”（即犟的意思）的牛牯在她的牛鞭下也服服帖帖。村里人虽对她的命格私下里有过议论，但对她干的农活不得不赞之。

改革开放后，村里分了田，北山婆的孙子孙女都成人了，嫁的嫁娶的娶，曾孙有“心部”照顾着，北山婆显得清闲多了。家中人一多，就显得拥挤，北山婆便提出“嘎叽”一个人搬到仓库里生活。儿子和“心部”商量了一下，便同意了。

我调上嘉积那一年，听说村里来了一个老的，与队长公讲了几句，队长公便把他带到仓库门前，叫出北山婆。两个老人四目相看了好久，北山婆便蹲下身子，双手捂着面“哇”的一声大啼起来。那“么”（个）老的便上前低下身子抱住北山婆，也“呜呜”地啼着。村里人不知道发生了“乜”事，都从“室”（家）里跑出来，围着北山婆俩人傻傻地看着，“目空”（即眼眶）浅的“??”也跟着“咦咦”地啼着。队长公看了看大家，说，这“么”老的是北山婆在牛岭“山空”里圆过房的老公。“哦”，大家似乎明白了什么。

后来，我回老家看老妈。老妈说，北山婆“么”人老“乎”（“了”的意思）命才好，谁知那被国民党打了几枪的老公并没有断气，是共产党人拾他救他，后来还在山里做了大官呢，前几年离休。离休后不久，他的老婆就病死了。一个人时，他想起几十年来“四散”（四处）找不到的北山婆，便托民政部门帮他找，还真地给他找到了。两人“相撞”（即相见）时，“么”（那个）老的还说“一夜夫妻百日恩”呢。两人“相撞”后不久，那“么”老的就来咱村把北山婆带去军休所生活了。

我“哦”了一声，突然想起“女人嘴大吃空房”那句老话，生疑：原来祖宗留下来一些话也不尽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