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 酒祭

今天是父亲节，文童玉先生在朋友圈里发他最近发表的《父亲》一文来心祭离开他已有29年的父亲。我读后深有感触，想想我父亲，离开我已有35年了。在这35年间，我总是忘不了自己的父亲，曾在报纸上发表过三篇文章来纪念他。而这三篇文章中，我最看重的是《酒祭》一文，因为它是我含着眼泪写成的，并赶在2001年清明节前发表在《海南声屏报》上。我觉得，这是我对父亲最好的记念。今天，大家都在过父亲节，而我是在过一个没有了父亲的父亲节，故将《酒祭》翻晒，以此行动来记念他，过自己的父亲节。

酒祭

父亲好酒，一日三顿，顿顿总要喝上一大碗。每顿喝酒，总得喝个面红耳赤才方休。
小时侯，我最欣赏父亲喝酒时的那种情形：端起酒碗，眯着眼睛用鼻子在酒面上嗅一嗅，再用舌尖在碗沿边舔一舔，然后嘴巴一抿，“吱”的一便啜入一口，仰起头，喉结一动，“咕”的一声便落到肚中，接着便是嘘嘘一阵，咂咂几声，才慢慢地从碟子里夹起小菜，送进嘴里慢慢地咀嚼。那种闲情真叫人羡慕不已。长大后，父亲便“勾引”我“下水”，说酒是如何香如何甜。我怀着一种香甜甜的心望，啜饮着麻辣辣的白酒，感受着那种欲醉欲仙的境界，简直让人回味无穷。从此，我对酒，便也怀着一种特殊的亲情。

父亲从解放那年起便是农村干部。这个干部他整整当了三十年。父亲借着“酒胆”说实话做实事，在村子里很有“威望”，上上下下口碑颇佳，但遭人怨怼咒骂的事也不少。父亲常说：“做干部就要为群众做实事，做实事就要耐人怨。”父亲一生为村里做了多少事，遭了多少怨，已无从知道，但父亲做的两件事在他死后二十年的今天仍受非议，真叫人扼腕叹息。

一件发生在六八年。那时公社决定将我们大队里的两间初小合并办完小，父亲是倡导者和负责者之一。在他的带动下，人们拆除了三间祠堂把材料搬到当时的大队部旁建起了一间完全小学，从而结束了本村没有完小的历史。

父亲一生参加建校有三次。他的建校热情和才干，直到今天，老一辈人仍赞不绝口。可是，偏偏有那么一些人至今仍怨恨在心，说父亲拆了祠堂是毁了他们祖宗的功德；偏偏父亲在五十岁上又染上恶病走了，这便给那些人留下“话柄”：老醉（他们给父亲起的外号）不拆除祠堂咋能生那种病，死那么早！

我不知道父亲染上恶病与拆祠堂有什么关联，但我觉得，父亲拆祠堂建校做得不错，为村里，父亲是做了一件功德事。要不是父亲那一代人的努力，我们村小便没有现在这样的规模，村里的孩子也许还得跑到十里开外的地方读完小呢。

每当回家路过父亲亲手盖起的那座教学大楼时，我总是思考着这样一个问题：父亲当时拆祠堂建校的力量来自哪里？父亲当时热心为建校的事奔劳又到底为了啥？

另一件事发生在七三年。那个至今仍使人做恶梦的十四号强台风几乎摧毁了村里所有的房屋。当时，海南区和县里都把我们大队当作灾后重建工作的示范点，于是，重建工作的担子便落在熟悉土建工程的父亲身上。那时群众生活特别困难，靠国家有限的救济款将所有被台风刮倒的房子全都建起来更是难上加难。重建新村的蓝图是各个自然村都修建一条直街，街道两边建房要统一大小，而且，为节约起见，相邻两房之间只砌一墙，即俗话说的“合墙”。父亲带领着大队基建队日夜苦战，用了不到四个月的时间终于在八个自然村修建了八条街道，建起了两百多幢房屋，使全大队所有的群众在春节前都搬进了新居。当村民们高高兴兴地贴春联放鞭炮庆贺时，我家仍在遮日不遮雨的危房中过年呢。

老实说，如果没有党和政府的关怀以及广大人民群众的支持，父亲啥事也做不成。时过景迁，人们已淡忘了当时那激动的场景。现在的人们手中有了钱，便想将临街的房子拆除建洋楼。于是，大家便为“合墙”的那尺把宅基地争执不休；“休战”之时，人们又迁怒于父亲，说，怨就怨那个“老醉”，建这个屋又矮又小又“合墙”，哪是人住的？

我听后总觉得不是滋味。此一时彼一时，要不是党和政府的支持以及父亲他们那一辈人的努力，你们至今可能还呆在草寮里呢！

清明时节，我带着一瓶老酒去看父亲。父亲的坟头就在祖公岭的最高处，坟上荒草绿得有些“严肃端庄”。我蓦地想起父亲死前给我留下的一句话：人生一世要做实事，做好事，人死后就要做草肥。望着坟头那绿绿的小草，我的眼泪不觉落了下来。父亲一生活得清清白白，活得实实在在；走时又特别的清醒，特别的安详。在我的心目中，父亲便是一座丰碑。父亲一生没有其他的嗜好，唯有酒相伴。这也许是父亲最大的不幸。烈酒伤肝，学过草医的父亲也许应该知道这一点。或许父亲做事时需要酒力来补充精力，或许父亲遭人怨怼时需要酒来排遣郁结；或者两者皆有，或者两者皆无。不管怎样，我总有这样一种直觉：父亲醉于酒中，又亡于酒中。

如今，父亲身后便是一座新城，它毗邻嘉积，那儿的地皮比黄金还贵。新城的热闹繁华不亚于嘉积。一生喜欢热闹的父亲此时不会感到寂寞吧！

朦胧中，父亲坟头的青草更加蓊郁可爱。我将酒默默地洒在父亲的坟前，立刻，清香如韵，弥漫四野，入鼻如醍醐灌顶，心智顿明。我想：农村这块天空那么高远，那么湛蓝，不正是有许多像父亲一样做实事耐人怨的农村干部在支撑着吗？
啊，父亲！

《海南声屏报》2001/3/28刊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