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生人物速写系列之一百一十七
李作海
作者:王路生
李作海早年在莺歌海盐场当制盐工人,1970年秋,他回到琼海老家潭门“做海"。
所谓“做海",就是开船到西沙南沙的祖宗海从事捕捞作业。每次出海,他常常带上用粗盐腌制的马鲛鱼、用粗盐腌制的酸菜、用粗盐碾成粉末后精炒的椰子盐,他说,“这三道特制的家乡菜,各有各个味道,妙极了。”这是他在海上生活中最喜欢的乡愁。他认为,粗盐是味好药,哪位膝盖有风湿骨痛了,他炒盘辣椒盐,敷上去三五天,准好。每天站在甲板上收网,干得满头大汗,口渴了,往白开水中扔下一二粒粗盐,晃动几下,看见粗盐溶化了,他仰头咕咚咕咚地喝下,一天的喉痒喉干,全消解了。
李作海身体壮实,一米七三高,古铜色的马脸,似抹上一层油,张飞眉,碗口嘴。第一次登门拜见双亲,“爸、妈,好!"他嗓门子特别大,如打铜锣,声声似穿击耳鼓,岳丈说,“说话小声些。”他孙子在摇篮里睡觉呢。李作海歉意连连,说:“好的。”可到了饭局,作海的铜锣声又复起。女友吴兰花悄悄用脚踢了他的脚盘,他大喊:“哎呀,好痛。谁踢我?"他瞪眼望着岳丈,声音比上次更响,兰花则掩嘴笑。
李作海结婚那天,李才三、王心伍、江如涛等一众哥们到场齐贺,他们个个都是捕鱼的能手。李作海喜气洋洋地摆上腌制的马鲛鱼、酸菜汤、椰子盐,外加两盘花生米和空心菜,几个哥们推杯换盏,喝个天翻地覆,却白白地冷落了新娘吴兰花,她趴在床上,哭湿了枕头。直至第二天,李作海醒来,才发现自已是醉睡在床下边的,他双脚跪地,面对吴兰花,说,“我错了,亲爱的新娘!"铜锣声响起,兰花抹泪而笑。从此,两人和和合合,恩爱有加,第二年春节,兰花生下一对龙凤胎,李作海心里甜如蜜。
在海上作业,风险性大。有一年,李作海随生产队的渔船出海作业,遇上了一场大台风,渔船被巨浪掀翻了,十余名渔民被大风大抛落入大海里,李作海突然间发现江如涛不见了,他大喊:“如涛,如涛!”“我在这里。"他抓着一根浮木,在海水中挣扎,刚才大风来了,他来不及穿上救生衣,直喊“这海水真冷!”李作海心疼他,脱下黄色救生衣,向江如涛扔过去。李作海抓稳浮木,在海水中浸泡了十几个钟头,直至第二天早上,风停了,雨也停了,李作海等渔民才被另一兄弟船救了上来。第三天,渔船抵潭门港,李作海脸部浮肿,血色全没,手脚全被海水泡白了。吴兰花在码头见到李作海,感到自已身上好像割去了一块肉,心疼不已,她紧紧地抱着李作海,哭了。
1973年10月,经潭门公社党委会研究决定,李作海被抽调到潭门海上民兵连担任连长,该连的主要任务是:一边参加海洋捕捞作业,一边与驻军官兵一起,共同捍卫祖国的神圣疆域。临出征前,吴兰花将一花纹瑰丽的黄花梨平安牌,挂在李长海的胸前,他紧抱着兰花,深吻她的头额,说,“放心吧,我会平安归来的!”吴兰花知道,这一别,就是半年多,牵挂他是免不了的。她将腌好的马蛟鱼、酸菜和椰子盐装进一个大包里,交给李作海。他接过大包,弯下腰,抚摸着大儿子的嫩腮,又抚摸着二女儿的辫子,末了,蹲下,一一给儿女送上了一个深吻,他说:“侬侬在家里,要听妈妈的话溜。”两位儿女点点头,睁大明澈的眼晴,与他摇手告别。
1974年1月20日,我西沙自卫反击战取得大捷,人民解放军一举收复珊瑚、甘泉、金银三岛。喜讯传到潭门港,广大民兵手持钢抢,欢声如雷,深水码头上,披红挂绿,锣鼓喧天,广大渔民群众喜气洋,热烈欢迎英雄的海上民兵连凯旋,三十余位民兵手持钢枪,胸戴大红花,精神抖擞,步履铿锵,受到千余位群众的夹道欢迎。吴兰花手持一束鲜艳的花,领着一对儿女,左顾右盼,偏偏不见李作海的身影,他在哪里呢?她既兴奋,又担心。
她看到江如涛了,他大踏步走到吴兰花面前,向她敬了一个军礼,吴兰花双眼盈悦,问:“我的作海呢?”江如涛移开眼光,说,“他在船上…" “干啥?" “睡觉……”吴兰花心里咯瞪了一下,“都啥时候了,还睡觉啊?"她来了个急性子,直奔码头去,快步登上了渔船,见里面站满了人,有抽泣声传入吴兰花的耳朵,她有了不祥之兆。“作海!作海!”她尖叫道,人群中闪出一条道,她向前面冲了上去,刹那间又停止了脚步,她瞪大了眼睛,手中的那束鲜花丢落于地,她不相信眼前的一切是真实的。她只想这是一个梦幻而己。
吴兰花看见了,自已日夜盼望平安归来的老公李作海,此刻已静静地安卧在一长条木柜中,头上缠着白色的纱布,布上沁出大红的出血点,口唇发紫,双眼紧闭,除了头部,李作海的周身,被白灿灿的粗盐块覆盖得严严实实。
江如涛将平安牌交给吴兰花,她强忍着巨大的悲痛,将牌子挂自已的胸前,然后牵着两儿女,一起趴在粗盐柜旁,开始了嚎哭,两儿女也跟着妈妈哭,一齐喊道:“爸爸!我要爸爸!”
1月19日清晨,南越西贡的两艘兵舰,直朝琛航岛和广金岛开来,守卫在琛航岛的民兵,当机立断,手执武器,迅速向敌人登陆的方向奔去,把西贡伪军拦阻在珊瑚坎上。
面对荷枪实弹,贼头贼脑的敌军,李作海义正词严,大声高喝:“西沙群岛是我们渔民世世代代、祖祖辈辈捕鱼为生的地方,并不是什么西贡的地方,你们完全颠倒黑白,胡说八道,中国人民是不好惹的!你们快滚回去!”
但是,西贡伪军竟不顾民兵们的警告,舰上的敌人悍然向我开枪开炮,李作海迅速退回战壕,面对贪婪的强盗,民兵们忍无可忍,展开了英勇的自卫反击战,虽然都是初次上战场,但他们个个沉着,个个英勇。李作海架好机枪,把一串串仇恨的子弹扫了过去,打得敌军喊爹叫娘,乱了阵脚,有的抱头鼠窜,各自奔命;有的魂飞魄散,爬在海水里不敢动弹。
就在敌军惶恐地爬上了兵舰,狼狈溃逃时,李作海突然发现,躲在一块巨石后面的一名敌兵,举枪向江如涛扣动了板机,“快卧倒!”李作海一个鲤鱼飞跃,迅速扑了上去,将江如涛推倒,几乎同时,一颗罪恶的子弹击中了李长海的头部。
江如涛大惊,他持枪一描一个准,“嘣"的一声,击毙了敌兵。他哭着抱起满头是血的李作海,大喊:“大哥……”其他民兵也围拢了过来,个个眼角含泪,李作海慢慢地张开眼晴:“如涛,我要回家,见见兰花,见见我可爱的一双儿女。”他环视了其他战友,继续说:“美丽富饶的西沙群岛,是我们伟大的祖国撤在南海上的一颗颗明珠,我们爱它,强盗垂涏它。”正要说下去,他又昏迷了过去,如涛大声呼喊,“大哥!大哥!”过了一会儿,他又一次醒了过来,“我知道我快不行了,为了保卫西沙,我此生值得付出和骄傲!”
江如涛泪光闪闪,李作海拉着他的手,嘱托战友们:“你们一定安保卫好西沙,建设好西沙。祖国的领土,寸土不让!”言毕,永远地闭上了眼晴。
出殡那天,棺木内塞满了粗盐,吴兰花摆上祭品:马鲛鱼、酸菜、椰子盐。
(2020年9月10日晨6点,写于潭门渔港草塘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