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生人物速写系列之一百四十一
欧发强
作者:王路生
“ 强爹！”欧发强刚睡在一具棺材板上，想安下心来美美地来个午休，却有人突然走了进来，直呼呼的大声叫他，他翻个身，也直呼呼的回敬了一句：“叫鬼招魂么？你这叫声如打雷。”其实，他的声音比来人的声音高了几个音贝。
买家是位青年男子，门外停辆牛车，那牛的眼眶有点红，怪了，他双眼却红肿，买了一副棺材，荔枝木的，正欲与另一男人将棺木运走。欧发强纳闷，拉住他的手，问：你家谁离世了？买家说了，他大惊，将手里十九枚银元退给他。买家脸有难色，坚决不受。他收回一银元，说，“可以了吧？他的为人我知道，算我还个人情。"买家抱拳叩谢。欧发强关了门，跟着买家，将棺材送至加所坡。
欧发强坐在牛车上，眼光含湿。他抬头望天，云雾低垂，河水呜咽，草木同悲。欧发强抹了脸上的泪光，与买家相拥而哭。“他是一位好同志，可惜太年轻了！"欧发强说。
这是欧发强开棺材铺仔以来，令他最伤心最悲情的一次。棺材铺位于温泉新村的西北角，自清末以来，他的祖上就来此开铺，为四方百姓的后亊提供个方便。欧发强自少年起就跟着父亲欧美池当下手，拉锯切割开料，推刨棺木板，切削木榫条等，欧发强样样是能手。特别好拉大锯切大板，一上一下不断地拉锯，这活最劳神也最费劲。
夏日，他在后院的树荫下，搬出“艾"字大腿木马，扛出一长二米余、宽大六七十公分的百年荔枝木大板，半腰截在木马人，呈大斜状，父亲站在一方椅上，拉锯，他躲在大板背面，坐在地上，咔嚓咔嚓地拉着大锯，一干就是一天，汗流夹背不说，单那双手的虎口，早己磨出了血，疼得他哇哇叫，父亲说，拉锯次数多了，就没有疼点了。
果然，第二年他拉大锯更顺手了，虎口没疼了，但起了厚茧，年轻的手也粗糙了起来，还起了褶皱，欧发强并不介意，一心一意地跟着父亲学做棺材，一学就是十年，在他二十岁那年的秋天，他自已打出一副棺材，顺利出师了。这一出师不要紧，让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这副棺材竟然是为岳父大人而打造的！
那天，一姑娘哭着进铺，说是为他父亲买副棺材，欧发强说，姑娘，你爸…？姑娘点头后又哭。这姑娘叫水秀，生得水灵灵的，似沾了夜露的一朵鲜花，绽放得温润，可人，她脸上虽有哭相，但掩藏不住她的天然大美。姑娘告诉他，她母亲走得早，三年前父亲又得上肺病，一直无钱治病，姑娘哭了一宿，父亲还是于第二天早上，匆匆离开了这个世界。欧发强发了个善心，仅收半价，将他打造的第一口棺材买给了她，“你等等我。"他好事干到底，上门帮水秀姑娘代办了她父亲的后事。水秀姑娘见他正直，有爱心，在一个月圆之夜，给他暖暖被窝，一对新人就算正式结婚了。
新村与嘉积仅有三公里路程，中间隔条万泉河，人来人往中，须坐船过河。民国初年的琼海，水运交通成为百姓出入的重要运具，有一天，嫁到文田村的丁秀清，邀请欧发强上嘉积，在嘉积街头，听一位年轻男子发表演讲，这男子戴顶南洋笠，穿白色吊带衣服，英俊帅气，欧发强听他讲广东农民运动的报告，虽不太懂政治，但他抱定此年轻男人将来肯定不简单。他是谁？丁秀清告诉他，杨善集。丁秀清当年是国民党琼东县妇联合会主任，眼下正逢国共合作时期，丁秀清非常喜欢杨善集的演讲。
欧发强也喜欢听杨先生抑扬顿坐的演讲，他回来干活时，有时还背诵出一些新鲜的单词，比如“农讲所"，“北伐”，“黄花冈"等，父亲见他不专心拉锯，叱骂他，他却咧着嘴，笑笑。
1927年7月的一天傍晚，欧发强装上铺子最后一块活动门板，扣上门锁，准备到后院吃饭。突然，有人敲门，嘭，嘭，嘭！谁呀？又死谁了？欧发强转身问了一句，听那敲门声，十分急促，欧发强隐约听见远处零星的枪响。“快开门！如慢了半拍开门，真的会死人的！”门外的一个男子说，那声音有点儿耳熟，但欧发强一时又想不起此人究竟是谁。
咔嚓一声，门板拆开了，两个男人像风一样钻了进来，反顶上了门。欧发强见来人中有位先生的脸孔有点熟悉，一摸脑门，大惊。谁？杨善集！还有那位呢？陈永芹！
门外又响起了敲门声。“杨先生，你俩快躲起来。"欧发强说，“其他的，我来应付。”他开了门，三个国民党兵闯了进来，为首的好像是个头头，他吼着命令：“开棺，快！”欧发强递上三块银元，他在手里掂了掂，向上一扔，当，当，当，银元又落入他的手里，满脸的坏笑，“开棺呀。我钱照收，快！”他用枪指着欧发强的胸口。铺里排列着十三口刚打好的棺材，见欧发强动作迟慢，他发火了，叫同伙撬开了棺材，第一口，里面空空的，第二口，也是空的，一连撬开至第十一口，也是空的，“我就不信，再撬！"他说。正要撬开第十二口棺材的时候，门外传来了一阵急促的声音：“报告队长，我们在交叉路口的边上，发现了共党的公文包。”
那位贼头贼脑的队长打开公文包，里面有一本〈新琼崖评论〉杂志。“走，快到外面看看，追！"四名贼兵匆匆离去。
“刚才好险啊。"
杨善集和陈永芹分别从两口新棺材里起身走了出来，杨善集紧握着欧发强的手，“谢谢你。”欧发强说，“为了唤醒民众参加革命，你俩辛苦了，我所做仅是件小事。”外面风声大了，非常吃紧，新村墟己四处设了哨卡，巡逻兵经常来串门查问，杨善集在铺仔里躲了三天，第四天凌晨，大雨倾盆，趁着漆黑的夜里敌兵哨卡麻痹之际，欧发强掩护杨善集，陈永芹悄悄的撒离，直奔乐会四区。
临别前，杨善集将一枚银元交给欧发强，说，这是他和陈永芹的伙食费用，一定要收下。欧发强再三推辞，但拗不过杨先生。让欧发强意想不到的是，这次雨夜里的匆匆一别，竟然是永诀。
1927年9月23日，琼崖武装总爆动——椰子寨战斗在离嘉积八公里的椰子寨打响，凌晨五点，王文明率先期扺达的百余名工农红军，向国民党反动派的椰子寨炮楼发起总攻，经过激烈战斗，夺得了胜利。
天亮后，杨善集与从丹村渡横过万泉河的王文明率领的工农红军，会师椰子寨，庆祝胜利。上午10点，王文明撒离，杨善集留下来，在椰子寨继续宣传发动群众，投身革命。这时，驻守嘉积的国民党敌军二百余人，气势汹汹地向椰子寨赴来，杨善集组织红军打退了敌人一次又一次的进攻，他以一棵红棉树下的灌木丛为掩护，击毙了数十名敌兵，但敌军的武器强于我红军，我方伤亡惨重，杨善集集中火功，向加所坡方向突围，砰砰的枪声此起彼伏，杨善集一边在丛林中穿插，一边瞄准敌兵连开数枪，敌兵一个个倒下。偏偏这时，冷不防一颗罪恶的子弹，嗖嗖的射了过来，杨善集不幸中了一枪，鲜血直流，壮烈牺牲，年仅二十七岁。
天气阴冷中，欧发强的牛车来到了加所坡，杨善集靠在红棉树杆边，永远闭上了眼睛。原先皮肌嫩白的脸上，凝结着点点血斑。欧发强哭着向他鞠躬，肃然起敬。众位战友和乡亲在侧，一片哭声。欧发强为杨善集净了脸，然后打开棺盖，表情肃然地将杨善集安放于棺木内，末了，将一枚银元放进杨善集的衣兜里。水秀和丁秀清也赶来了，她俩眼眶含泪。欧发强在棺前摆上祭品猪头，和一筐红糖糯米粿。
欧发强等众位跪在棺前，一一向杨善集敬酒，叩首。然后，起棺，葬杨善集于加所坡。
第二天，欧发强关了棺材铺，不知所踪，连同水秀。
（2020年12月2日晨起5点，写于万泉河畔文田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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