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 路生人物速写系列之一百四十五：堂姐

路生人物速写系列之一百四十五

堂姐，您醒醒。堂姐病了，卧床不起，时常昏睡，我摇醒了她。她说，我要吃青海拉面。

有人在厨房里张罗着什么，我走了过去，是龙青海在抻面、拉面，其动作娴熟，眼眶潮湿。他是堂姐的义子。龙哥，又够你忙了。我说，厨房里空气仿佛是凝固了，龙哥未语，只低头忙活。2005年秋，龙哥来海南旅游，参观了博鳌亚洲论坛成立会址，发现这里人气很旺，博鳌墟上由外省人开设的酒馆，饮食店等新店多达百余家，人来人往中，顾客盈门，生意兴隆。

龙哥漫无目的地行走其间，逛了几个来回，脸上像是绽开了一朵花。他突然间找到了个兴奋点。三天后，他回到了青海省化隆县的老家，与父母说了他的南行收获和惊喜，夜里，他往背包里多塞了几条衣服，第二天，便告辞了父母，携着妻子古丽娜的手，坐了三天四夜的火车，直下广东的海安港，天空摸黑时，再乘船过琼州海峡，第二天再坐上长途汽车，抵达琼海的博鳌。找了几个店主，最终选定了一家位置较好的地段，简单的装修后，开了一家清真拉面馆。

初始，生意冷淡，三个月过去了，他交不起租金。某日，来了一个旅游团，导游阿秀是青海人，在海口某旅行社当差，常奔跑海南各地旅游区。这天，她吃了一碗青海拉面，一下子找到了乡愁。她逢客人就推荐龙哥的青海拉面馆，渐渐渐的，经常有客人光顾，生意也红红火火了起来。

堂姐就是在龙哥的生意热热闹闹中认识的。那年的国庆黄金周，我陪堂姐和她的女儿庞庆美及外孙媳符彩虹一行到博鳌游览，堂姐早年参加革命，曾是当年威震敌胆、扬名琼崖的红色娘子军老战士，尽管已90多岁了，但她行走方便，身子硬朗，耳不聋，眼不花，还能够不戴眼镜穿针引线呢。那天，她穿条浅蓝色的红军装，头戴八角列宁帽，走进青海拉面馆尝个鲜。她说，吃米饭多了，嘴巴也叼了，今天改个胃口，图个新味。

龙哥见来了位红军奶奶，兴冲冲地迎上去，引堂姐们落座，面馆百余平方，顾客盈门。堂姐选了个靠窗边的位置，落座。不一会儿，龙哥为我们端上了6大碗拉面，堂姐喜欢吃辣，嘱龙哥加多了些辣椒。堂姐慢慢地闻了碗边，说，好香。她的碗里，一清，二白，三红，四绿，五黄的青海特色美食手拉面，堂姐吃得津津有味，酣畅嗦面中，脸色微红，她还啃了半个馍。我清清楚楚地记得，那天的堂姐，吃得很开心。她一开心，我等众位也非常开心。

吃完了拉面，堂姐与龙哥聊了起来。她说了个大意：青年哥，我是海南人，但我爱吃面，面汤在我的记忆里是一道闪光点。你的青海拉面，味道好，面劲道，爱吃面的人都喜欢，我在这里吃面是一种享受，也了解到青海的饮食文化的魅力。龙哥想不到当过红军的堂姐，说话也是一套一套的，他满怀敬意地说，恳请您多来吃拉面，以添店辉。于是，两代之间开始了一次愉悦的对话。

堂姐说，她自小家穷，替地主家放牛。有一次，地主的女儿吃面饱肚子了，还剩下半碗，她递给堂姐，堂姐惊喜万分，刚吃了一口面，来不及躲闪，头顶就遭到了棍打，碗里的余面和汤水散落了一地，潮潮湿湿的，堂姐大惊之余，地主婆又在她的小脸上掴了一巴掌，她一步一个跄踉，跌倒在地，哭了。

1931年5月，堂姐参加了红色娘子军，在一次操练刺杀时，正逢她前天被大雨淋了，感冒了，但她仍抱病上场勤练，不料刚练了两个来回，她突然倒地，昏了过去，连长冯增敏紧急地抱起她，往营地的草棚里走去，将她放在床上，按了人中，她醒了过来，气喘吁吁。下午6点，团长王天骏给她送来一碗面汤，她捧起热气腾腾的面汤，泪流满面。这是她人生中的最烫帖的第一碗面，战友之间的情缘由此深厚而不分彼此。

堂姐还给龙哥讲述了娘子军攻打文市炮楼、激战沙帽岭、喋血母瑞山等一系列战斗历程，其中还提到她和她的姐妹们战斗中，缴获敌方百余包面粉的细节，她们在庆祝大捷中，一起抻面、拉面举行手工拉面宴的故事……

龙哥想不到在海南，威名大震的娘子军的战斗背后，还有这个温馨的动手抻面的情节，让他窥见了娘子军生活中与手拉面的细节，以及她们的另一种浪漫的情怀。他听了堂姐的述说，举手向堂姐致了个军礼。

堂姐又说了两个小故事。那一年，团长王天骏去师部开会，将于第二天傍晚归来，而第二天恰巧又是王团长3O岁生日，连长建议大家做个拉面宴，让团长来个意外惊喜，堂姐撸起袖子，与几位姐妹一起抻面，可是到了晚上九点钟，王团长还未回来，1O点钟过去了，仍未见王团长身影，堂姐们的心，一下子悬了。连长冯增敏走了过来，神色凝重。堂姐问：怎么啦？王团长，他……众愕然。再问：啥？出啥亊了？冯连掩脸恸哭，堂姐们也一个一个哭成了泪人。原来，在返回团部的路上，这位参与组建红色娘子军的军事主官，指挥红军打了一个又一个胜仗，屡建奇功的年轻团长，遭敌伏击而英勇牺牲了。一桌本来的拉面庆生宴，却不幸成了致祭英雄的永生宴。

连长冯增敏在解放后当上了乐会县委妇女联合会主席，堂姐在乡下务农，但两人并不因为连长地位的改变而生分，恰恰相反，随着岁月的流逝，堂姐与冯连长情谊在来来往往中越来越深厚，浓得如一坛陈年老酒。但冯连长不喜喝酒，她喜欢吃堂姐亲手做的拉面。1971年秋，堂姐听说冯增敏病了，便带上她抻的拉面坯条，到她家去探望这位老战友，谁料到，堂姐坐在床前，形容枯槁的她，刚与堂姐说上两句话，便突然间失语了，永远的闭上了眼晴。竹篮里那团手拉细面条，冯增敏再也看不到了。

听着堂姐的讲述，龙哥的眼眶潮湿了。他对我说，你堂姐的心中，装着一部生动的巾帼英雄史诗，我永远读不完。单是手拉面的故事，就让我深受感动，终生难忘。自此，龙哥与堂姐有了来往，每次会面，龙哥都给堂姐带来礼物：青海拉面条。堂姐收他为“义子"，而龙哥也非常乐意地接受这亲切的称呼，由此开始了龙哥和堂姐的特殊的半生缘。

2000年8月1日，红色娘子军纪念园里的一群和平鸽，栖在松柏树上，细细尖尖的羽叶，迎着朝阳，舒展着它的常青神韵，这一天，在纪念园里当上红色教导员的堂姐，迎来了她的百岁大寿，市文联送来了“寿"字墨宝，来自大西北的游客逢巧遇上了她的喜日，也买来了长寿面，敬献在她的寿桌前，龙哥精神愉悦，在厨房里忙忙碌碌，他拿起一大条软软绵绵的面坯，在手中迅速地拉抻，像变戏法的不断地拉着，拉着，眨眼间，他手中的面坯变成了细细长长的面丝，一转身，将拉面子条投进了滚水锅中……上午12点钟，青海拉面长寿宴开始了，堂姐身穿红军衣，戴红军帽子，满脸红光，吹灭了焟烛，在众人齐唱的“祝您生日快乐"中，甜甜密蜜地接受了在场所有人的祝福。

龙哥为堂姐举行的第二场青海拉面宴，是2012年7月1日。这一天，一辈子怀着坚定的信仰，一直跟着共产党闹革命，历经战争中炮火硝烟的洗礼之后，一直生活于乡下，过着平平淡淡日子的堂姐，与一群年轻人，站在鲜红的党旗下，庄严宣誓，光荣地加入了中国共产党，成为了我党历史上年龄最大的新党员。龙哥见证了自已的干妈的历史瞬间，他兴奋极了，再次为堂姐做出青海拉面宴，以示庆贺。

青海与海南，因了一个地方名食，由此成就了万泉河畔的一段佳话。龙哥认为，海南琼海是红色娘子军的诞生地，民风纯朴，旅游兴旺，前景看好。于是，龙哥先后在嘉积城区，官圹北仍村，再开两家青海拉面店，生意居然出奇的红火。他还帮助和扶持北仍村1O位贫困户在村里或到大路，潭门等乡镇开起青海拉面店，为他们的脱贫致富架起了一座金桥。年终，算盘一响，贫困户每户单拉面生意，年均达到13万元。

这一切，堂姐都看在眼里，她为龙哥的创业精神和帮扶之举而高兴，但龙哥却郁闷了。原来，由于他的扩张行为过快，在海口，三亚还开有他的5家拉面馆，资金链和企业管理上都出了困难，他想打退堂鼓，但举棋不定。堂姐知道后，说，这点小事就打退堂鼓，像是你的初心么？年轻人，要忠于自已最初时许下的承诺，不惧任何困难，始终抬头挺胸，保持着战斗的姿态，坚决做一个随时冲锋陷阵的勇士。

堂姐还以她的身世和经历告诉龙哥，你眼前的困难比得上我当年的困难吗？我大女儿在战火中诞生，又在战火中夭折，我是在千难万难中挺下来的，一直跟着共产党干革命，而今天的生活环境比战争年代好多了，我相信你更能够走出属于你的那片沼泽地。向前进！向前进！堂姐唱起了那首令无数人熟悉的红色娘子军连歌，龙哥一听，心里豁然开朗了起来。

我要吃青海拉面。堂姐又一次叫道。来啦，来拉。龙哥端着一碗面，捧至床前，抓起筷子，为堂姐喂面，堂姐张开嘴巴，酣畅嗦面，又饮了一囗汤，说，你做的拉面，真香。她砸咂嘴巴，又嗦面，嗦着，嗦着，张开的嘴却不再动了。2013年9月14日上午，堂姐与世长辞，享年103岁。

第二天，棺木前的祭案上，奉供着一碗青海拉面，和一筐椰子丝糯米贡粿，这两件祭品都是堂姐生前最爱吃的好东东。在一阵一阵的哀乐声中，我和龙哥等亲友，恸哭着一一跪地，向堂姐敬香，敬酒，连叩三个响头。

堂姐辞世的当天，羊城晚报等报纸和各大新闻网站，都纷纷刊登或发布了堂姐与世长辞的消息，人们由此永远铭记了堂姐的名字：红色娘子军连二排排长王运梅！

（2020年12月9日晨起5点钟，写于万泉河畔文田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