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 亮
◇边强
阿亮是我在琼海结识的一位新疆的牧羊人，说来也巧，那是三年前的春天，大约是三月初的一天，作为移居这里的候鸟，又到了要回归的时节。我和老伴一起从万泉河畔沿善集路长长的斜漫坡而上，准备去路头的金日大酒店订返程机票。路上车辆行人不多，宁静中忽然传来很熟悉的歌声，那是六十年代的电影纪录片《军垦战歌》中的插曲——《边疆处处赛江南》：“人人哪都说江南好，我说边疆赛江南……朝霞染湖水，雪山倒映映蓝天，啊呀勒——黄昏烟波里，战士归来鱼满船……牛羊肥来瓜果鲜，红花如火遍草原……”
歌声来自前面一位同行者挎着的老式碟片机。作为当年的老知青，这甜美委婉的旋律和歌词都已深深铭刻在我们的记忆中，所以一直跟在他后面听，并忍不住和老伴说：“这歌听着太亲切了!”那人大约听到我们的议论，停步回过头来说：“你们也喜欢这支歌啊?”于是，我们从这一首歌说起当年纪录片中的画面，尤其是对片中那个戴眼镜的牧羊人的印象特别深刻。一聊起来，话就没完。没有想到眼前这位看起来有五十岁左右的汉子，竟然就是一位新疆巴里坤草原的牧羊人。
在1968年冬我们去农村插队时，也有一批同学去了河西走廊的农建师建设兵团，那里和巴里坤相邻，应都属于一个军垦系统，因此对兵团生活并不陌生。他说他就是兵团牧羊人的儿子，他爸爸当年也戴着眼镜。“那你就是我们知青的后代啊!”我感叹道。一路边走边聊，等到了金日酒店，如人所言，他乡遇故知，我们一下就成了忘年交。他称我为叔，说你就叫我阿亮吧!
我觉得阿亮是一个很透明的人，于是我们坐在酒店宽敞的大厅里聊了起来。他古铜色的脸庞，棱角分明，有点冷峻的眼神里却透着一股真诚和热情。我说你也在琼海买房了，他说是他俩姑娘给他买的一个小套，孩子们说他在草原放了一辈子羊，也该歇歇享受一下海南温暖的生活了。于是就问起他媳妇，是否也和他一起来这里过冬了。阿亮神色突然凝重起来说：“我是个单身，老婆死后一直没再找，硬是又当爹又当妈，把我两个双胞胎女儿拉大，如今她们都考上了成都大学，现在就我一个人过，所以她姊妹俩才想着给我在琼海买一套房，让我先来避冬，以后在这里养老。”看着他又舒展的眉头，我忍不住问：“怎么，孩子们多大时就没有妈妈了?”看着他一时有点忧郁有点欲言又止的样子，我忙说：“对不起，我可能问了不该问的问题吧!。”他说：“叔，这事儿我得告诉你，看你们夫妇都是老知青也是文化人，一定会理解我的。”于是我就知道了阿亮的故事，也让我夫妇心情久久不能平静。
阿亮父亲是个天津老知青，一次为抢救落水的老乡，他父亲被河水冲跑了，老乡得救了，他却献出了生命。当时阿亮只有五六岁，上海知青的妈妈为此痛不欲生，虽然兵团追认他父亲为烈士，号召大家学习他为边疆建设和民族团结舍己救人的精神。但他却成了孤儿，母亲自此忧郁成疾。就在知青大返城的日子里，兵团战士一时都走的差不多了，可是因为妈妈已没有了亲人，按政策可以回上海落户的，她却在这时患病不治，撇下十一岁的阿亮，和爸爸埋在了一起。兵团这时也已改制，原来的军事化建制撤销，改为农场。当他父亲救过的牧民知道他的处境，就收留了他。原来这位蒙古族牧民哈斯朝鲁曾是他爸爸一起放羊时的朋友，当年就是一起赶着羊群在河边饮水时，他去救一只羊羔，结果失足落水。阿亮爸爸急忙下河相救，把他推上了岸，自己却被湍急的河水冲跑了。哈斯觉得这一生很对不起这位知青兄弟，此后经常上门来看望慰问他们母子。阿亮觉得这位蒙古族伯伯人也很实在，就答应跟他一起过了。农场领导为此也很高兴，觉得哈斯帮农场解决了一个大难题，于是根据政策就划拨了十只羊作为对烈士遗孤的抚恤，交由哈斯牧养作为阿亮的生活补贴。
从此，小阿亮就开始了放羊生涯，哈伯伯告诉他放羊并不简单，得注意观察草场的实际情况，不能觉得把羊往草场一赶就可以睡大觉了。他说为让每只羊都能吃饱，必须看牧草的长势，一般夏季牧草茂盛，就可把羊群打散，这样每只羊都可享有一块草地，这叫满天星。而草如果比较稀疏，尤其是在冬季放牧，就必须把羊赶成一条线，这样就可防止后面的羊吃不到草，这就叫一条鞭。他还嘱咐生羊羔后一定要把现场处理干净，胞衣等最好用土埋起来，也是为防狼闻到血腥气后来骚扰。就这样早出晚归，风风雨雨，阿亮的十只羊已经发展到几十只，也早该分群了。不然那些老弱小的羊就会被跑得快，吃的欢的羊撇下，只能吃剩草，尤其是还会发生公母羊乱配，不利于优选优育。阿亮说起牧羊经，头头是道。
阿亮从哈斯那里学到了作为一个牧人必须知道的许多知识，而最让他牵心的是哈伯的小女儿乌兰琪琪格，这个孩子比阿亮小两岁，但因母亲病逝却过早的承担起家务，挤奶煮肉，烙饼熬茶，样样不差，等他们回到毡房，一切都收拾得稳稳妥妥，阿亮对这个妹妹由衷的佩服喜欢。就这样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他们就结成了夫妻，婚后还生了一对双胞胎女儿，随着牧区政策的不断落实，小两口日子也蛮温馨。
未料，乌兰因在县医院刨腹产后，身体一直虚弱，时常腹痛恶心，孩子胖了，她却日渐消瘦。在附近的卫生所看病吃药，钱花了不少，却不见好转。那年冬天下了一场厚厚的大雪，乌兰因为腹痛而晕厥，阿亮一看就套上雪爬犁决定送她去县医院。两个三岁的孩子也被她妈抱着一起同行。到了医院挂号、检查、抽血、化验，透视，折腾了一上午，大夫才说：“怎么这时候才来，病人已到肝癌晚期并且扩散了，你要作最坏的思想准备啊！”这句话恰恰被从洗手间回来的乌兰听到，他们二人顿时泪流满面，相拥而泣。
也不知是如何走出医院大门的，他赶着马拉起爬犁，乌兰紧紧地抱着两个酣睡的女儿坐在后面，在雪地上缓缓而行。冷嗖嗖的寒风撕扯着她的头巾，和身上包裹着的皮袍棉被。天近黄昏，路上已经没有行人，回家还有几十里的路，阿亮扬鞭策马加快了速度，爬犁如离弦之箭，在雪地上疾驶。这时前面忽然出现了几个黑点，朝他们跑来，这也引起马的嘶叫。“不好！有狼！”他大声呼喊，让乌兰也知道了危险，把孩子抱得更紧了。她鼓劲喊道：“快跑！”这时爬犁已经越过前面的狼，后面有几只狼紧追不放。她想起父亲讲过，连忙摸出带的食品向追来的狼抛去，但这些疯狂的追逐者却不为所动，毫不回头。就这样如同百米赛跑，爬犁在狼的穷追不舍中跑出了十几里地，然而不知又从哪里钻出几只狼，来替补那些先前的猎食者。大约它们早就埋伏在这一路，准备袭击过路者，阿亮一家就成了它们的捕获对象。
其实，巴里坤当地的狼前些年早就被兵团战士们消灭得差不多了，可是还不断有从蒙古过来的狼群，一次就咬死牧民的上百只羊，十分凶残。在面临威胁中，乌兰似乎觉得这些家伙绝不会善罢甘休，她竟然作出一个决绝的决定。“阿亮，你一定要带好孩子，我反正活不长了，再见！”不等阿亮回过头来，她竟然一跃跳下爬犁，于是狼扑了上去，停止了追逐，而爬犁此时已经跑出去几十米了。阿亮嚎啕大哭，拼命抽打着马，回到毡包时，又抱着女儿哭起来，两个孩子也一起大哭，成了为舍命而去的亲人进行的唯一祭奠。老哈斯朝鲁知道后也泪流不止，他说：“乌兰真是苦命的孩子，她是被长生天接走的，愿她英灵继续保佑我们吧！”
阿亮发誓要让两个女儿健康成长，受最好的教育。他卖了一些羊，借牧区实施安置项目之机，在县城买了房，让两个靠吃羊奶长大的女孩，不仅上了县上最好的小学、中学，还考上了大学。听了阿亮的诉说，我对他深怀敬意，说你真不简单，现在还放羊吗？他说他一直在放羊，说现在放羊也和过去不一样了，如今政府号召退牧还草，退耕还林，实施“草原保护工程”，为使草原生态功能恢复，大力发展舍饲圈养，即把羊群圈养起来，投喂饲料，国家还对牧民实施禁牧补助和生产性补贴。
“你来琼海后，羊谁放啊？”阿亮说都委托朋友代为饲养，回去给他工钱和饲料费即可。他说我现在可享福了，女儿还给他订了丽星邮轮的船票，我前几天才坐船去越南旅游回来。船上的服务太好了，餐厅每天从早到晚免费开放，不仅吃的好，还有歌舞演出，在船上简直就是神仙过的日子。他再三劝我们老两口一定要去坐坐游轮，感受一下豪华与服务，去过后一辈子不后悔。在他鼓动下，我们也很觉心动。于是又在他带领下去了那家旅行社，进行了咨询，决定离岛前去享受一下他说的神仙日子。分手时，记得他说他房子好像在南方花园一带，并给了我手机号，还说你们二老有需要出力气帮忙时请给我打电话，我还不到五十岁，出点力气没问题。但遗憾的是随后手机被偷，再无法联系到他了。
阿亮，你还好吗？你的女儿们该毕业了，她们也来过琼海吗？一定请你来我家做客。
（作者简介：边强 原甘肃省文物考古研究所书记、副所长，现退休。曾是省古籍保护中心专家组委员、省政府发展研究中心特约研究员，为省工艺美术协会名誉会长，省作家、摄影家、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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