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生人物速写系列之一百六十七
丁秀清
文:王路生
童年的记忆里，有一位老阿婆给我留下特别深刻的印象，她就是村里王殿奇公的老婆丁秀清。
那年，马路村和我文田村十多位孩子受电影《平原游击队》的影响，双方隔着一条水沟互怂，即捡拾硬土块向对方掷过去，打起游击战。我们扮演“李向阳”，对方当然是“鬼子松井”，我们躲在甘蔗园里，看见对方的“松井”阿三，离我方甘蔗园约有十余米，便“万箭齐发”，一块块土疙瘩掷过去，阿三招招中招，头部长出了个几个大小包包，他坐在地上哭了。他一哭，一位老阿婆出现了，她眉清目秀，脸腮皱白，穿条黑色左包襟的棉衣，宽黑裤子，腰间束条黑色布绳，算是把她精瘦的身子给扎实了，哭者不是她的孙子，她却蹲着为他抹泪，“侬侬乖，不哭。”见阿三还哭，她朝我这边骂了句：“你们做得太过份了。”她捡起土块，向我们掷了过来，土块不偏不倚，嗖嗖的飞了过来，哎呀，这回轮到我中招了，我坐在地上，也哭了。她是谁啊？李东说，她是咱村的秀清婆。怪了，她居然手指往外翻，站在外村人的立场来叱骂我们，我心里恨透了她。
那些年，实行生产队体制，秀清婆常到收获过的地瓜地里刨些遗落的“宝贝”（碎的或小的地瓜），以补口粮之缺。母亲也扛起锄头下地刨吃，我跟在母亲的后边，帮她捡拾挖出的碎地瓜，也是饿晕了，见到一条小地瓜，我就兴奋地抓到手里，往衣服上擦擦两下，也不看清地瓜皮上的土屑是否是干干净净了，管它呢，便坐在田畦上嚼吃了起来，吃了一条，又吃一条，秀清婆看到我的吃相，摇头微笑着。她什么意思呢，我捡起土疙瘩，向她扔了过去，未中，我又扔去一块土疙瘩，这回击中她的锄把，咚的一声，母亲看见了，叱骂了我：“不许对秀清婆无礼！”她并不计较我，可我还记着头皮上曾经的包包。谁能料到呢，傍晚的时候，肚子痛得我翻滚至床下，哇哇叫，母亲担心得流泪，父亲又不在家，怎么办呢？这时候秀清婆来了，她送来半筐的碎地瓜。她知道我是生吃地瓜多了，消化不良引起的肚子痛。她掀开衣角，从内兜里拿出一小瓶子万金油，抹上了，给我的肚脐擦擦，怪了，三五分钟后，肚子不痛了，万金油的魔力效果，我是真真切切的领教过了，但是，她家去哪里买的万金油呢？因为在那个年代，万金油也是“稀罕之物”呢。母亲告诉我有关她的故事，我对秀清婆的些许怨气，就被一笔勾销了。
秀清婆的外家是嘉积丁家，民国时期，丁家、汤家、罗家、何家是全嘉积最有钱的家族代表，这四家族经营布匹、油盐、鸡行和旅馆等行业，生意兴隆，人脉兴旺，贾商纷至嘉积经商，与这四大家族的生意息息相关，秀清婆是丁家千金，少时苦读诗书，通达事理，丁父希望她长大后经营生意，传承家业，可她却深受革命洪流的影响，常常上街参加学生游行，国共合作时期，她出任国民党琼东县（今琼海市）党部执行委员、妇女部长，是琼海第一个从政的女性。共产党人杨善集从广州回来，常在嘉积街头作革命演讲，那时候的丁秀清，是位忠实听众，她站在杨善集身后，聆听着他的演讲，总是听得那么入迷。台下的许多听众，原认为她是杨善集的什么人，后来他们终于知道了她的真实身份，皆赞她是气质优雅，美女一个。母亲说，听村里老一辈人说，杨善集每次在嘉积演讲，秀清婆次次到场，并常在她家设宴，煮椰子丝地瓜汤给杨善集他们尝尝乡愁味呢。1927年9月，杨善集在椰子寨战斗中英勇牺牲，时年27岁，当天下午，秀清婆和新村官材铺的欧老板赶到加所坡，送杨善集最后一程，她和所有人一样，眼眶潮湿，肃立黙哀。
闲时，秀清婆常来我家讨些旧报纸，父亲在机关工作，订阅有《人民日报》和《南方日报》，用报纸包架上的苦瓜吗？母亲问。不，我喜欢读书看报，她答。她来时，穿条灰色旧棉左包襟衣，老花眼镜吊在胸前，鱼丝线把着眼镜腿，母亲拿些报纸给她，她不慌不忙，拿起一张《人民日报》，坐在门槛上，将眼镜挂了上去，认真看了起来，母亲与她扯话，她总是盯着报纸，答话是东一句，西一句的，似乎不太上心，她上心的是报上的新闻。直到太阳花照到她身上，觉得身子有点辣了，她才抱着一大包旧报纸回家去。
村里的孩子常到她家里，听她讲民国时期嘉积的旧事，她就来了兴趣，说得头头是道。她说，王大鹏县长“割街”，为“嘉（祥）积（庆）新（民）纪（纲）元（享）”五条街名的故事，也说杨善集在嘉积演讲，为劳苦大众开启革命启蒙的细节……她话音舒缓，似一股慢慢流淌的山泉，让我辈听得入迷，心胸开阔。此时的她并不像一位普通的农村老妪，倒似是位经验老到的乡村老师。
秀清婆生有两男一女，长男启鹤，次男启鹏，三女启杏。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她如树果落地，寿年九十有三。
（2021年7月28日早上7点钟，写于万泉河畔文田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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