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 知秋的菅芒花

◇张运燕

我怀念秋天。人们常说秋天是最忙的季节，故有多事之秋一说；秋天最简单，一叶知秋；秋天最爽，秋高气爽；秋天最成功，春华秋实。这一年来，我最难忘的是省作协常务副主席推荐我出书，并且联系好了出版社，这是我一生梦寐以求的事情。二十年前，虽然有五十多万字论文和专业文章分别在国家核心刊物和省部级专业的报刊杂志发表，也被国家级出版社集册出版，但都不属专著，不是文学作品。凭着这几年的笔耕，我也找回了中学和大学时代文艺青年的梦想。

2022年8月9日，女儿女婿提议进行家庭休闲游。他们除了考虑到孩子们在疫情期间憋屈太久的心情，已经有三个月足不出户，好好让孩子们放松放松一下，出去看看外面精彩的世界，也考虑老爸老妈的喜好。一家子决定去古城西安。说来也怪，在千年古都西安，我去过秦始皇兵马俑，去过历史博物馆，去过华山，去过皇城根下，可正是皇城根下中心街道的绿化带上，长着的茂密菅芒花，深深地吸引着我。在煕熙嚷嚷的人海中，我足足注视了二分钟。风中留下它那瑟瑟摇摆的身影，在城市中心，它是显得多么的弱小孤独。不知怎地，大西北的古长安，让我想起了南方的乡下，那些漫山遍野的菅芒花，多象风中瑟瑟摇摆的生命呀。

想起了我的老父亲，父亲生在多秋年代，每到重阳节这天就是他的生日，也是中国传统孝敬老人的最好节日。想起父亲健在时，每到重阳节我们做晚辈的都要好好准备一番。九九重阳，天地最大，杀鸡宰羊为父亲的生日庆祝一番，特别是他过了九十岁以后回到乡里住，总要召集他那些村里老发小到家里摆上三五桌，喝上小酒叙叙旧，天南地北的讲过去的事情。儿孙都为高寿的老人高兴。可就在准备为父亲的93岁庆生的时候，他摔了一跤就再也站不起来了。卧床不起的他还是很乐观的，他是琼崖纵队的老队员，有一种军人的傲骨。就在他临走前的两天还对我说：儿子，让我去老屋吧，我要见马克思、毛主席了。我说：老爸，你能抽烟能喝酒，毛主席他老人家不想见你。在秋雨绵绵冷风瑟瑟的晚上，我和侄子抱着父亲住进老屋。他总盼着在远方深圳工作的孙子早点归来，他盼着在上海工作的孙女归来，盼着亲人回到身边。父亲虽然说不了话，但神志很清醒，每当老屋的木门吱吱地响动时，总是朝门口张望。终于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孙子们赶回来了，父亲的泪水就像断了线一样不停地流出来，侄子用毛巾轻轻揉擦着，我的感情已经崩溃到了边缘。做为儿女真想把他的生命拽住，可也真的奈何不了上天啊。在出殡的山道上都是一片片的菅芒花，灰暗的天空笼罩着整个山岗，秋雨绵绵下个不停，漫山遍野的芒花都被冷雨侵浸着垂下了头，仿佛是向老父亲低头黙哀。像随风飘扬蒲公英的菅芒花都默默地低垂着，追思着，怎不让我心里生痛生悲。

菅芒花并不算什么美丽的花卉，但它个性极其张扬，它和北方的芦苇很相似，而且，也都是招惹秋风的弄潮儿，每当秋高气爽之时，它的花冠随风飘荡，漫天飞扬。《诗经》里有蒹葭苍苍、白露为霜的诗句，一望无际的芦苇在水边盛开，就象铺满地的白霜。在我眼里，那蒹葭苍苍的景象，和漫山遍野的菅芒花无异。《诗经》里也有直接写菅芒花的。白华菅兮，白茅束之；英英白云，露彼菅茅。菅草细细开白花，白茅紧紧捆着它；天上的白云降甘露，滋润着地上的菅草丛丛。

上海的秋，往往是从梧桐树首先感知的，一叶落知天下秋，指的就是梧桐叶。据记载，宋朝时到了立秋这一天，皇宫内要把栽在盆里的梧桐，移入殿内，但等时辰一到，太史官便高声奏道，秋来了。奏毕，梧桐树应声落下一两片叶子，以寓报秋之意。说来也奇怪，在长安街上逛市井时老伴对我说，西安的梧桐树叶和上海的比较，叶子怎么这样细小？也许是受气候环境因素影响吧，还是第一次看到高高的梧桐树上结着黑色的果子，而在上海却是结着粉黄色的飞絮。而在南方，因为秋天的景物变迁不是太鲜明，只有那遍地的菅芒花，可以起到报秋的作用了。

因此，南方的人们到了秋天，看到满山遍野的菅芒花，都会相约去看秋的风景。秋天的菅芒花，就象是一个苍茫的海洋，在山坡和丘陵上逶迤蜿蜒，随风起伏，犹如浪谷与潮头交叠、替换。如果是在夕阳下，更像镀上一层层金黄，与天边的晚霞相接，似乎整个人间，就象一座金色的穹型殿堂。而更多时候，就象林清玄说的，菅芒花是南方可以预约的雪景。

在寥索的天空下，秋天的菅芒花静静地开着，就象住在北国的人预约雪景一样，菅芒花就是南方可以预约的雪景。跟雪景一样，菅芒花也可以让观赏的人们，心灵变得纯净起来，天地变得统一起来。也许很少人知道，菅芒花在月光下最美，点点银芒散落在山坡野地，充满着无边的宁静和神秘。当它的花絮四处飞散的时候，有如流逝的灯花星火，闪烁流动的银河。

也许，只有乡下的人，才能够配得上朴素而清扬的菅芒花。在过去，菅芒与农人的生活息息相关。小的地方可以拿来编扫把，大的地方，则可以拿来垒墙盖房。每当寒冷的冬天，当棉被不敷使用时，农家往往会将芒草晒干当睡垫，以此来阻隔寒冷的湿气。菅芒根甘凉，在三伏天农家人可以煮水当凉茶饮用，能起到清热解毒之功效。

菅芒具有一种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特点，就象乡下人的生命，是如此卑微低贱，却又那么顽强地求生。菅芒花虽然没有斑斓的色彩，诱人的花香，却给人一种苍茫、悠远、凄美的感觉，犹如面对苍茫的人生。小时候，跟着父母去种地，有时口渴难忍，父亲就地挖了不少芒根，然后教我们把芒根，放在嘴里慢慢咀嚼。顿时，便有一股鲜甜甘凉的感觉，从舌根油然滋生，慢慢地润透全身，令渴意全然消除。

这让我感到，人生总体上是苍凉的，而最后都会归入凋敝。但是，我们总可以品味到，它细部的繁荣，倏忽的欢欣，就象品尝芒根的甘甜。在没有除草剂的年代，菅芒似乎是农人的友伴，也是天敌。生命力极强的菅芒，总是和庄稼争地，争肥力。为了除掉菅芒，我们的父辈没有少吃苦。但是，也正是在和菅芒的斗争中，也让农人，也变成生活里的菅芒。

在我的心灵深处，常常畏惧于人生的变迁，也茫然于人世之渺小和无奈，思绪常常随之跌落低谷。明知道生活不可能一成不变，可在生活中，却又往往习惯于安逸不变，这就造成了人生的困局。只有菅芒花，在人生的秋天里，给我展现了人间的苍茫，同时，也隐露着无穷的生机。

它让我体会到，秋天的菅芒花，是可以预约的雪，它可以融化我们人生许多的纠结。因此，我相信，正如林清玄说的，在更深更广处，我们一定要维持着美好的心、欣赏的心，就象是春天想到百合，秋天想到芒花，永远保持着预约的希望。

我站着皇城根下，注视着纯白色的菅芒花，虽然它不特别招摇，但它足以让我浮想联翩，在遥远的古长安，在大西北能遇见和南方同根生的菅芒花，是感到多么的亲切，白白绒绒的花瓣是那样的舒张争阳，也从不低头于万紫千红的花卉，这就是菅芒花独立的个性，

即使尚未看到今年南方的菅芒花，但不久之后，我将回到乡下，那漫山遍野的菅芒花，将与少时美好的记忆相叠和相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