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陈业基
老妈的“布黎筐”（本地话将残破不齐的布条布块叫做“布黎”，将装有缝补针线及布条布块的竹筐叫做“布黎筐”）里有一枚椭圆形巴掌大的“看面镜”（本地人将梳妆用的镜子叫作“看面镜”）。小时候的我常常将这枚“看面镜”拿出来玩。看着“看面镜”，小小的我才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跟我长得一模一样的小男孩，我笑他也笑，我瞪眼他也瞪眼，我摸鼻子他也摸鼻子，好玩极了。后来，我又喜欢拿着“看面镜”到屋外对着“日头”（即太阳光）玩，并将“日头”斜斜地引到屋里，那晃动着的光影就好像手电筒里射出来的光，照到哪里哪里亮。这时，这枚“看面镜”让童时的我早早就知道光是可以反射的。
长大后，我从老爸的口中得知，这枚“看面镜”是老妈从娘家带过来的。我问老妈：阿爸说的是真的吗？老妈摸了摸我的头，说：是真的，它是我的哥哥、你的外祖伯爹（本地人将母亲的娘家叫做“外祖”，将母亲的兄长叫做“伯爹”，将母亲的弟弟叫做“舅爹”）在我出嫁时送给我的。
我问老妈：我看到许多“小子”（即孩子）的妈妈房间里都有梳妆台，那上面的“看面镜”好大好亮呢，我们家怎么没有？老妈凄然地回答我：海南解放不久，我便写信给你的外公，说解放了，老百姓都过上好日子了，你们回来吧。你外公便带着你还病着的伯爹从南洋回来了。你外公从南洋回来时还带回一麻袋的钱呢，他完全有能力给我一份像样的嫁妆。可是我跟你阿爸结婚，你外公是极力反对的，还用手拍了拍墙壁，说，他家穷得叮当响，三哥弟只有半“爿”（爿，方言，一半的意思）室，你嫁过去连睡的地方都没有，日子怎么过，你想过没有？一直到你外公去世，他都不认同这门亲事。
老妈说：当时我是铁了心不要嫁妆也过门的，还好，我的哥哥支持我，过门时不但送我这枚“看面镜”，还送我一张从南洋带回来的“毡被”（即毛毯），就是你现在盖的那一张。
老妈还说：就凭这一点，我被村里好多女人看不起，都说我的脑袋有问题，那样穷的“公爹”（即男人）也嫁，不知图“乜”（即什么的意思）！哎，当年我还不是图你阿爸人长得帅心也好吗！
老妈说完，抿着嘴哧哧地笑了起来。
结婚后，老爸老妈借住在二叔公的那“爿”房。二叔公一家解放前走南洋，在马来的“山巴”（当地话，即深山）里开辟了自己的橡胶园，并在那里生下堂叔和堂姑，生活过得很辛苦。二叔公二叔婆早几年已在“山巴”里去世了，他们的后人至今也没有回来过。这个房间里除了一张古老的木板床和两个四方柜外，什么都没有。老妈在这个房间里生下了我和两个妹妹。直到上个世纪60年代中期，我家才攒了1000余元，盖起一栋两房一厅的大瓦房。此时，我的外公和外祖伯爹已经去世将近五六年了。搬进新房那天，我看到老妈从“布黎筐”里拿出那枚“看面镜”擦拭着，抚摸着，眼角滚出几滴“眼汁”（即泪水）。我想，她可能是想起我的外公和外祖伯爹来了。
在我童年的记忆中，老妈很少使用这枚“看面镜”。为了省时间赶出工，老妈叫下室二婆拿剪刀将她那飘逸的长发剪掉了。老妈每天夜里鸡啼第三声就起床，用“十爪”（即手指）匆匆梳理一下短发，就赶到厨房里煮“鸡啼饭”。等她照顾全家人吃完早饭，生产队出工的钟声也响了，老妈便赶紧找工具，与社员们一起出工。因此，“看面镜”于老妈来说，几乎是在“布黎筐”里“放闲”（不使用）。
老妈不用“看面镜”，老爸却把这枚“看面镜”当作宝贝，早也看，晚也看。在村子里，老爸简直就是一个“色水包”（即十分注重装饰自己外表的人），一米七的个头，皮肤白白腻腻的，“头毛”（头发）整齐地拨向后脑，“打”（抹）上“头毛”油，用“修子”（梳子）“修”（梳理）得光光滑滑的，“苦神”（苍蝇）飞过都无处落脚，是那种女人看了都会心动的男人。加上他在大队部当干部，常与外人接触，因此更看重自己的外表了，衣服总是自己动手洗，晾干后又用装热水的口杯慢慢烫平，衣骨裤骨烫得直直的，穿在身上很精神。每次出门，他总是认认真真地穿上衣服，拿着“看面镜”认认真真“修”他的“头毛”，并前前后后看好几遍，自我感觉不错才出门。因此，老妈的那枚“看面镜”，却是老爸使用的频率最高。老爸的“色水”也引起村里多舌女人的议论：二哥（我爸排行第二）“装啰”（打扮）这样靓，出去还怕没有女人？她们还恨恨地说：看吧，二嫂到时啼都来不及噜！对于老爸去哪，老妈从来不问；老爸多晚回来，老妈也没有怨言；对于村里女人的议论，老妈也从来不放在心上。她总是每天早出晚归，忙她的农活，照顾她的孩子。改革开放后，大队的事少了，老爸在家的时间也就多了起来。人们看到老爸总是拣重的活儿干，让老妈干轻的，这让那些想看热闹的女人嘴巴张得大大的：哎，咱咋找不到这样的“公爹”人呢？老爸常常在家帮忙干农活，村里的闲言闲语也就少了，老妈的脸上逐渐有了光彩。
可惜的是，老爸一过五十就病逝了。老爸走后，我爱人看到老妈常常一个人拿着凳子去“夹山尾”（我家附近的一块地）坐着啼。我对我爱人说，她和老爸的感情深着呢。后来，我在老妈的“布黎筐”里再也看不到“看面镜”了。我想，可能是老妈怕看见了伤心，把它扔了吧。
退休之后，我空闲的时间多了，便经常回老家陪老妈。此时的我最喜欢听老妈讲当年她和老爸的故事。我说：听说您和老爸小时候都和别人“定命”（即小时由父母双方指婚）过，咋后来都取消了呢？老妈说：解放后，人民政府宣布废除旧式婚姻，主张自由婚姻，那时，我们俩都是团里的骨干，就带头解除了“定命”，自主结合在一起了。我说：当时您是咋看上老爸的？老妈说：你阿爸不但会护人，还会逗人呢。说完，她苍老的脸上竟泛起了一片红晕，不好意思地笑了。
上了90岁，老妈曾先后发生过脑梗和心梗，人也糊涂多了。我曾要求老妈上城里与我一起生活，但老妈死活都不愿意。她说：家里有你弟弟的槟榔园，多多少少我还能帮着看呢。最近两年，我的身体也出现一些状况，常往医院跑，回家的次数就少了，互相牵挂成了我们母子俩生活的一部分。去年的冬天有点冷，我怕老妈冻着，便回家看看。看到老妈还裹着当年我穿过的一件破旧的棉衣。我问她：我们不是给您买了新的羽绒衣吗，您怎么不拿出来穿？老妈说：羽绒衣？没看见。我只好跑到老屋里去找。老妈眷恋老屋，她的东西基本上都放在老屋的旧衣柜里。我翻着翻着，发现了一个很严实的包裹，打开一开，竟是那枚“看面镜”。原来，老妈还将那枚“看面镜”留着呢。
“别动我的‘看面镜’！”此时，老妈颤巍巍地走了进来。她说：“别弄坏它，我还要看呢。”
看着这枚早已破旧不堪的“看面镜”，我的泪水不由自主地流了出来。老妈，您老了但并不糊涂啊。在这枚“看面镜”上，我除了看到老妈对我外公和外祖伯爹的念想外，我还看到了老妈对老爸深藏着的那一片真情啊。
（《琼海通讯》总第2018期 2023年6月30日 第四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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