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 《海南斋戏》（连载8）

海南斋戏的“醮坛”，以及所画“符箓”，千奇百怪，令人难以卒读。

有人认为，那是道场，但并非纯粹意义上的道场；有人说是佛场，也并非纯粹意义上的佛场。如前所述，那是海南斋戏“五坛镇龙”“五坛平安”“中元赈济”“超度亡魂”四大类中的总合，本文所要说明的是“五坛平安”，也叫“清斋”，俗称“平安斋”。

“做平安”的目的，海南斋戏的传统做法，就是消灾解难，祈祷福祉，祈求降祥瑞于人间，祈求和谐社会，使事主及所在地的百姓出入平安顺利，这是一种善愿。

“平安斋”是在热闹的气氛中拉开帐幕的：

鼓乐齐奏，内场启佛，道师场内大声念白：

“阊阖宫中随宝盖，通明殿上放毫光，一炷真香茗玅(妙)洞，十方上圣愿遥闻。玉京金阙殿，左右卷帘大将军：恭望洪慈，洞垂昭鉴。”

“平安斋”，海南有些地方也叫“做佛”，故有“启佛”之说。其实，海南斋戏中的道与佛，斋与醮，往往无法分清，而是拿来主义，为“做斋”所用。

所启仙佛，不同道场，各不相同，由道师视“斋情”而定。

这是流传了数百年的海南斋戏，这是沿用了数百年的规矩。

道场立坛，坛前有牌，牌位有书，圣众、星君、天尊等神灵降临。

道场设在荒村，道场设在山寨，道场设在小巷，道场设在人间……

“三界”是无边的，常人岂能窥测，可是一场平安斋，来了“三界与醮无边圣众”“上清福禄寿三星君”“承天效法土皇地祗”“无上洞渊三昧天尊”“帝雷三界司”“东极青华福星大帝”“五坛尊圣八部金仙”“各境各界祀典神祗”“诸神诸圣至显至灵”……

神力无边，法力无穷：这是人们所期望的，眼前只见，信众静悄悄的等待。

清乐阵阵，锣鼓声声，道师人在场内，斋戏声闻于外。

“卷起珠帘双现羽 ，拨开罗帐现天颜。仰望长空朝帝阙，珠帘高卷现金容。卷启珠帘，庄严法事，金容现像天尊。相命诸仙僚，斋礼第一尊；香霭琼楼上，烟腾宝盖中。稽首皈依无极大道，三十六部尊经善礼。”

“人各恭敬，志心稽礼太上无极大道，玄中大法圣师，万圣临黄道，千真降紫坛。先叩宗师来作证，候完功德谢恩光。圣慈无量，高真有情，光降道场，清音外庭，法事清斋。”

人各恭敬，圣慈无量；场景清寂，天宇宁静；信众清静，道师虔诚。

好像一部大戏的前奏，大幕还没有拉开，但内场早已按捺不住，观众的心早已按捺不住。

终于出场了，道师登坛，口中念白：

“天地日月如轮转，东南西北为中央。辟开地户无障碍，恭迎圣驾降道场。”

这圣驾，指的是“北极道主玄天直武上帝”。

于是，众位道师朗声齐说：

“洒净灵章，谨当持诵。星功八德水能为甘露滋扬起观音杨柳枝，清净真泉离洒甘露一滴到曹溪。十方方肃净，四极极澄清。香有偈言，谨当持诵。施真沈乳射龙涎牛首香五忿董成功莫量，热在金炉上祥烟露供养法中王。始青黎元盖，金香结珠烟。”

既然是戏，自然要对众道白，要现场互动。于是，道师有言：

“醮主虔诚，点灯奉献。贫女施由日八风吹月明罗烈荣煌天眼晴，祖祖传光明光不灭一点彻汉清。八风吹不动，万盏尽长明……”于是，斋戏继续上演。

不同地区“平安斋”的形式略有不同，以下是秀英区长流镇昌明坊平安斋的大意。

它是以意文形式出现的，一开头就以该村该坊名字为联，述明本次平安斋的目的。

昌明坊平安斋的开头联以“昌明”二字开头，是藏头联：

昌运丕开由地运，爰依劝禳于古风，使四民受平康之福。

明效大发得天时，祈沛德泽于今朝，俾村坊沾安乐之庥。

“众志小心上达，诸天大德下施。合众XXX、XXX、XXX等，籍隶隶海口，口岸通商进财源；村居昌明，明灯辉煌固金汤。有人皆咸怀乐利，无谁不俱望安康。”

意文别具一格，文气沛然，掷地有声。言明事由后，意文列出了昌明本村本境本地本坊原祀各位神灵，即“原祀境主上清三五梅仙院都统主帅昭烈显威斩鬼祠山张大帝秉正诛邪天尊、九天开化文昌梓潼帝君、五显五灵祖师华光大帝、北极道主玄天真武上帝、本坊境主通天大神、马头大将军、火电将军、火焰将军、吴始祖公、七位土地福德正神”。

这是一种传承，文明流远积厚。总列之后，恭言诸神祠下：“历世赫濯英显，护乡扶危救难。洪恩霈沾全境，大德惠被群生。神功浩荡，人赖匡扶。乡村共沐鸿恩，老少同蒙骏惠。宏施凯泽，共覩有道之风。密御灾殃，咸仰无为之化。世世沾恩，年年戴德。”

此乃信众借道师之口，对神灵表示感恩戴德之情。这种情意是不容亵渎的，它赖“三界符吏传奏神员”上达，是人与神、神与人沟通的方式，既是娱神，也是酬神。

讲了好话，表了诚心，语调一转，道出根由，问题不少：“近闻人畜违和，兹已皈求集福。恒念绸缪牖户，敬先此地须防。爰祈保泰于未然，勿致扶危于既至。又建福德四祠，理宜召附安慰。再因年久月深，境驾未免衰颓。若不炼神以震威，威弥衰弱。非凭道法而张势，势何盛强。欲求显灵赫濯，再炼再降生僮。涓取吉日良辰，修崇平安醮会。”

既然问题存在，那该怎么办呢？

人与神是这样沟通的：“大道师坛作证，天地皇案鉴观。千真万圣降驾，五坛八部临轩。境堂司地共格，洞渊年王仝歆。”

请神降驾，请仙临轩，于是“宣七日之科仪，趋各朝之法事；诵经礼忏，拜表趋朝。刮垢磨光，褒职升功给擢凭；召兵炼驾，耀武扬威过火山。选好猛将，训锐精兵，威加龙虎之威，勇奋貔貅之勇。叱咤则风云变色，将出则邪孽灭形。命之擒妖擒祟，急如风火在须臾。敕以降将降僮，捷于影响随召应。”

神通广大，法力通天，灾消祸弭，岂不奏效。信仰有无穷力量，信众坚信：“以此捍患，何患不消；用此治邪，何邪敢近。”

道师在宣读，斋坛有期待：“宣神咒以降生僮，开金口宣称凶吉。”这是“七日科仪”的期待，这是昌明村民的期待。期待“受平康之福”，期待“沾安乐之庥”。

愿望是美好的，但也有事与愿违之时，这是四方信众所不愿看到的。

笔者行走海南村寨，问乡贤村老平安斋习俗，听到了很有趣的故事。

说的是事与愿违之后，迫于无奈，于是使出“狠招”，方法是在夏三伏天中午，日头最毒之时，将庙里神灵抬到户外广场上，让太阳暴晒，苦果不灵，继续暴晒，直至公祖显出灵验，直至信众大伙满意。下面的意文，口气不软，说的就是要采取的措施。

看来，老百姓是很实在，很注重实效的。用他们的话来说，这么做是因为神灵“不作为”，不知跑到哪里“花天酒地”去了，所以语气较硬，简直没有商量的余地。

所以，语气一转，信众发出“通牒”，所以意文有了警告语：“不降，躯貌若朽木不可雕；不降，徒劳信众饰玉缕金；不降，庶民凭何颂德，不降，老幼藉何歌功。”

话虽这么说，但还是委婉的，还是要求“急降青衣白衣而侍卫，速列班旗马佐驱驰。立刻下降銮舆，生僮开口实时。时时有祷时时随，随问随答皆适当。日日有求日日应，应声应口报分明。内坐镇乡坊，丁旺财生千载盛。外扶持民物，里歌巷舞四时春。”

风调雨顺，国泰民安，这是古往今来百姓的愿景。所以，亟盼诸神“广扬威烈，捍患御灾。以赫其声，以濯其灵。扶危救难无差，利物济人有效。遵行傩于周制，扫荡沿门。仿逐疫于郑风，祓除按户。自是全境升平，欢歌舜日；长此各室安宁，庆颂尧天。”

意文宣读至此，意思已经大明。有意思的是，里头有话“遵行傩于周制，扫荡沿门。仿逐疫于郑风，祓除按户”，说的是“周礼”，说的是“郑风”。从这可以看出，海南斋戏与上古傩戏一脉相承。这不是海岛民众的独创，它来自远古，与中原文化渊源密切。

从“周礼”，从“郑风”，从古“巫傩”到“乡傩”到海南斋戏，传统文化的流传不知有几多传奇故事，其间不知经历了几多艰难曲折。平安斋就是在艰难曲折中继续。

终于，这平安斋可以告一段落了，于是道师宣科：“醮功云完，奉返云驭。”

于是，大功告成，折腾好久的仙师终于可以松一口气了。但是，道师功德还未告竣，还有话要说，且听他们在说什么？终于开口了，说的是一副用以结束平安斋的对联。

道师伏愿——

昌蕃有象，兰馨桂馥遍桑乡，儒人迈瀛州之首。

明旺可期，松茂竹苞盈梓里，士子居东亚之先。

愿景太美了，祈望平安斋能达到这一美好意境。

还没有完，还有话要说，希望昌明坊四方村民“士者蝉联科甲，农耕骏发丁财。工则用器巧施，商则堆金积玉。六合清平，四民乐利。丁财骏发，福寿全昌。”

意文的结束语是：“但臣领词虔切未敢自专合具疏文端拜上进。”

昌明坊平安斋祈求本坊四方平安，而龙塘美环、儒林、儒仁则是三坊“五坛镇龙”。其意文是XXX、XXX、XXX合众等恭闻：

美举施道法，五数详分演儒林，镇位中孚长发育；

环村镇鹤灯，坛庭赞化宣儒仁，龙神大壮启文明。

一副藏头对联，已把“美环”还有“儒林”“儒仁”举村进行“五坛镇龙”嵌在对联之中，目的是“施道法，镇鹤灯；长发育，启文明”，可谓用心良苦。

紧接着，下文是“虎拜寅陈上达，龙颜丙鉴下歆。言念都会XXX暨至结缘XXX合众等，‘籍隶琼山，山川吐秀灵之气；乡名遵化，化日熙和被之庥。’村居龙新美环、儒林、儒仁三坊，坊坊金瓯，皆得巩固，景色迷人。建五坛镇龙宁土，越火山升功召炼。”

这三坊的原祀神灵是——

“境主灵山仁爱大王”“勇猛骑马公大将”“谭四婆娘娘”“五大驸马”“天狗”“恩境韦公元帅”“冼太夫人”“各位土地福德正神”。

要说什么呢？意文开始陈述。

原祀神灵祠下：“历世赫濯英显，护乡扶危救难。洪恩霈沾全境，大德惠被群生。神显博得地佳，物华乃是天宝。冀望多钟人杰，务先谋求地灵。登高望远，庙宇据宏伟气概；山朝水揖，鸿基呈巍峨壮观。四面远近山峰，环抱各适其所。”

意文着实委婉，每每欲抑先扬，都说是“历世神灵庇佑，恩威滋泽三坊”。但是，如果三坊四方各村一向来都很顺利，就不会无中生有，多此一举。

事出有缘，其原因是：“详观地势，履验村场。察于来龙首节，发自申庚坤龙脱缷，入首折归辛戌。干象钟英，丁水升堂。丑流出口，庙堂坐干门而面向巽，正应英显轩昂之威势。稽诸村坊宅舍，有坐癸丑坐庚甲，甲第宏开。有立壬丙立未丁，丁男挺生；有戌干亥立子癸，癸水长流。王氏宗祠，坐寅兼甲。林氏宗祠，坐坎向离。陈氏宗祠，坐坤向艮。然天皇天扉，山向虽异，按地形地貌，局开各得其宜。砂案水口元神，均凝可喜秀气，但因道路广开，村坊建楼建塔。六丁六甲烦惊，五方五土俱动。或因凿井挖石，又恐年湮代隔。难免彼损此亏，且虑庙祠村坊，历岁堆污积垢。龙脉未免挫伤，与或宰杀狗腥，冒秽土司龙气。种种伤情触目，孰忍袖手旁观。般般愤气填膺，谁甘画耳墙上。倘非补偏救弊，捍旋有方。曷得挽弱回强，资生不息。兹当吉日，众等协力同心。恭诣境庙，修崇五坛醮会。”

一段长话，说的是村庄环境遭破坏，须“镇龙脉”，须“补偏救?”。

其实，所谓“五坛镇龙”，做平安斋，都是优境学的内容，相当于环境整治。这么大张旗鼓，大做文章，有凝聚人心，团结一致，共同进行村庄环境建设之意。

所不同的是循古礼，发悠思之情，聚三坊四方之力，做一场平安斋。

于是，“大道师坛作证，天地皇案鉴观。千真万圣降驾，五坛八部临轩。境堂司地龙神共格，洞渊年瘟众哲仝歆。宣七日之金科，趋三朝之法事。诵真经而礼宝忏，奏黄表而上朱章。迓土皇而迎龙神，赞儒门而皈圣哲。诰颁符篆，踰火山刮垢磨光。褒职升功，给擢凭召兵炼驾。选好猛将，训锐精兵。威加龙虎之威，勇奋貔貅之勇。叱咤则风云变色，将出则邪孽灭形。耀武沿门扫荡，扬威按户肃清。庶得合境升平，欢歌舜日。长此各宅安静，庆颂尧天。迎龙神于境内，伸虎拜于庙前。转燃鹤灯赞曜，镇龙脉以回完。”

于是，“宁进玉犬金鸡，瘗(yi作“藏解”)到麝煤兔颖。二十四坐山启泰，泰启中孚。三十六向道培元，元培大壮。左右前后耀方方，无方不耀。彼此公私荣宅宅，有宅皆荣。堂室山方皆应运，庙祠井确共迎祥。六府修而土气腾辉，七政齐而人文应瑞。”

平安斋的意文，用辞实在太美，但对今人来说，只可意会，难以逐一解读。不过，没关系，村民们似乎都听懂，做完之后，大多心安理得，这就达到预期目的了。

紧接着：洪钧去否，大块亨屯。醮功云完，奉返云驭。伏愿

美名远播遍儒林，局势佳蔚出人文。

环境沾光尽儒仁，地气旺多钟英杰。

又是一副对联，与其说这是意文寄希望于五坛镇龙取得预期效果的一种程式，毋宁说这也是一种传统文化教育，其锤字炼句之精确，其惜墨如金之流畅，令人观为叹止。

意文说得淋漓尽致，该说的都说了，持续数日的“五坛镇龙”应该收尾了：

“自是玉烛恒调，三坊颂无疆景福。长此金瓯益固，四姓歌有脚阳春。奠金瓯于东南西北，调玉烛于春夏秋冬。从此乡坊迪吉，欣瞻福禄来崇。自是各宅蕃昌，喜见财丁并进。学生考场得志，金榜题名。职工官运亨通，青云得路。青年珠联璧合，凤翥鸾翔。”

于是，“白发南极星辉，北堂萱映。幼妇玉燕投怀，长庚入梦。经商生财有道，致富多门。工业精于创造，价值千金。农耕喜获丰收，家财万贯。六合清平，四民乐利。”

于是“丁财骏发，福寿全昌”，这是数千年的文明期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