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 《海南斋戏》（连载9）

与“清斋”相对的是“幽斋”，也叫“凶斋”，“解亡斋”“开冥斋”。

“解亡斋”的意思是“超亡”，民间总体上叫“做斋”，或叫“做佛”。

有道是：人生如竹。每一个人，从孕育，诞生，到成长，死亡，其间每个阶段，哪怕是年龄的增长，都是竹子的“节口”，其中“清斋”是当事人看不到的“节口”。

每一个竹节都有独特的人生礼仪，死亡也是如此。于是，斋戏的进行时。

生死两相依。不管过去、现在不是将来，也不管是高官、富客或贫民、乞丐，死亡对所有的人来说都是一致的。所不同是是不同民族、不同文化及不同的人对于死的不同理解和不同态度，以及对死者不同的处理方法等等，而“解亡斋”就是一种处理方法。

“解亡斋”大多在人死之后“百日”举行。但是，在此之前，以“七天”为一周期，要做“一七”和“五七”。做“一七”不分男女，但不同市县有“女三男五”之说，而有的市县则注重“五七斋”。对此习俗，《琼崖民俗志》《澄迈县志》和各市县志均有。

做“一七”，叫“开冥斋”，也叫“迎七”，即人死后第一个七日，要备好金银元宝香烛和红、蓝、黄、白五色纸，剪裁衣帽，当夜焚烧。澄迈习俗，是夜要煮好两碗米糊，点燃清香，置放在厅堂一角。次日早上，如果米糊完好如初，没有动过，则说明是亡魂仍在屋中，是在好好看守；否则，认为亡魂没有回家，是游荡于外，这是家属比较顾忌的。

到了“五七”，即逝后35天，家属要及早准备好竹蔑彩纸制作的“房屋”“家具”“衣服鞋帽”等等，这是国人事死如事生的传统习俗，“金银元宝”则是越多越好，关在当晚向天烧掉。同时，亲戚朋友也要“送礼”，俗谓“冥器”。是日夜晚，“五七斋”开场。

当天，道士设坛，祭奠开始，道师做法，所唱斋戏，缠绵悱恻，愁云惨雾，出声何其哀婉，场景催人泪下。一时间，家人恸哭，死去活来，凄凉悲绝。斋戏唱完，便将所有的“冥器”“祭品”以及送殓时披麻戴孝的衣帽鞋袜，通通焚烧，直看着烧成灰烬……

接送，便是“百日斋”。如果超过百日不“超亡”，以后要择吉日方能“做斋”。

据了解，“解亡斋”分大小进行，小斋的时间三天，请道师四五人；大斋的时间七天或九天，道师多至二三十人，再加上演奏斋乐的师傅，队伍可谓是太庞大了。

仍以澄迈来说，斋戏在上演，演的是赦罪戏，演的是九关引魂，演的是送孙添福。在鼓乐声中，斋戏开场了。《澄迈县志·民俗·宗教·方言卷》记载：“主人派专人应酬斋场，香烛燃烧不断，道士日夜念经拜神，白天三次，夜间二次，从始至终。对死亡者，则用木制一个神牌，下面写上死者名字及封号，北面写上生卒时间及墓葬坐向。在斋场里当诸位大神大圣祭祀，用红笔点神牌上方，俗称‘点主’，然后将这个新主牌放上正厅神龛，同历代历祖历宗的神牌一起，表示死者已回到家里，同祖宗奉祀，保佑子孙。”

关于“点主”，盛行民国年间，在澄迈乡俗中有记载。据说，“点主”之人，必须是宗族中辈份高、威望高的“父兄”其它人是不够资格的。点主之时，孝子必须事先准备好砂珠调鸡蛋白之一小盒及一支新笔，并率子孙跪在正堂，双手捧神主牌置于自己的肩背之上，由“父兄”圈点。第一笔点在“民国显考”的“民”字一侧，然后是第二笔，接送是第三笔。这是郑重其事的一项内容，负责“点主”的“父兄”神情恭敬，边点边念，念的是“一点福，二点禄，三点子孙万万福”。念完后将笔折断，抛于庭前，大礼造成。

二十世纪三十年代，我国现代著名的社会学家、民族学家、历史学家及艺术学家岑家梧先生在《海南岛民俗志》中详细记录了澄迈地区“建斋”活动中“幽斋”的顺序：

第一项“起师”，海口市羊山地区的道师则叫“启师”。笔者认为，名字之差，是因为语音翻译之错，其内容是一样的。其作法是：“先请诸神来临斋主之家。其神甚众，共分四班。正中一班为‘佛’，如‘如来’等；庭外一班为‘天神’，如‘玉皇大帝’‘雷霆都司’；左一班为道教之神如‘真武’‘太上老君’‘华光’等；右一班为‘村神’及‘家神’。”

第二项“关发”，即焚化“恭文”。这里所云“恭文”，道师称之为“意文”，如书信之形式，有信封信函二具，上具奉何神名，托“符吏使值功曹”分发各神，使神明了“建斋”之意。据说，其“恭文”之多，多达三百六十封，要分送各路神仙，不得有遗漏。

第三项“开关”，是为神灵启开关途之中的种种障碍，是恭请各路神仙大驾降临。其间有“迎圣”一项，是专门恭迎“太上无形无名虚无自然妙法大道高真陛下”的。岑家梧先生说：“此为道士所书之神牌，疑为太上老君，但此神牌又置正中佛座，殊为可怪。”

第四项“扬幡”，道教认为亡魂均集于幡上，故设此项。所谓“幡”者，乃用竹一枝，上系白布，竖于一旁，下供“十方待幡大使者”神，云此神为牌“醮坛”招魂者。

第五项“朝香”，是向各路神灵上香。据说，一缕香烟，飘渺直上，可达天庭。

第六项“迎魂”，是道师着衣袍服，亦歌亦舞，作乐引导；场中，亡者家属衣丧服，女子边行边哭，直到幡前，去迎回死者亡魂。据说，亡魂在“扬幡”时已聚集于幡前。常见的是，在迎魂之时，孝子亦手持一幡前往，此幡与接引童子所持者同，如是者几回。

第七项“拷鬼”，此法是驱逐附于“亡魂”身上的邪魔，一般事主对此很看重。

第八项“诵谶”，有梁王谶，牛王谶，血盆谶等等，是为亡魂谶悔其生前罪恶。

第九项“沐浴”，为死者亡魂沐浴，俾升天国，由道师二人，一扮男，一扮女，即金童玉女，演唱斋戏，有如在舞台上演戏剧，并取亡魂之神牌，为其洗脸，为其梳头。

第十项“炼度”，因亡者灵魂历时已久，恐其“身体”有所损伤，故为之“炼度”，使之康健。分“水炼”与“火炼”，“水炼”即炼心、肺、脏腑、膀胱等。“火炼”即炼四肢骨骼及耳目口鼻等。每炼均有疏文，符箓。先备二陶甑，一置于水，为“水炼”；一置木炭，为“火炼”。属“水炼”者，疏文及符箓焚于盛水陶甑；属“火炼”者焚于盛炭陶甑。

第十一项“设醮”，亡者生前，如果与他人发生口角(实为不可避免之事)，“设醮”特别为此申奏玉皇，乞其原宥前非，又前述之“妙谷”“奏冤”，亦属此科目中之一小节。

第十二项“勾讫”，此为最后一个科目，由“高功”(本场次中行符盖印的执事道师，岑家梧先生文中称为“高公”)代表“真武玄天上帝”为亡魂审判，公案就在摆设道场中，由道士扮水火二将。“高功”先看所列款条疏文，(疏文由道师代备，上书亡魂的姓名，及生前行事)，随令水火二将“捉”斋主押到案前。“高功”问：“你是某某否？”斋主回答“是!”这一过程有如法庭审判犯人。此后，按照疏文所书，逐一拷问，斋主逐一作答。

以下是所问所答的简单亡灵，照列于下：

高功：你是否有亡过之显考X X X?

斋主：是!

高功：是因X X X病症而亡?

斋主：是!

高功：生前他曾行X事，有干X神，X鬼，是否?

斋主：是!

高功：因是，你请来“坛主高真”(即“北极道主玄天真武上帝”)“如来诸圣”及“玉皇大帝”等为其荐拔，并忏悔前惩，俾超升乐界，是否?

斋主：是!

高功：且问，列位神圣为你“拷魂”(即以上第七项)否?

斋主：拷过了!

高功：诵谶，沐浴，炼度，设醮等，都做过否?

斋主：都做了!

高功：既然如此，则亡魂可脱离苦狱而超升乐界，保尔子孙了。本师特为你恭对皇天勾纥(意为已经完结此案，念时，持红笔为勾销疏文所列文字)。

文章末尾，岑家梧先生注解：“高公”，即为建斋诸道士中之首领。建斋所用之一切疏状文字。须署“高公”名并盖“高公”之印。“高公”对神可称弟子……

以上引自《海南岛民俗志》，岑家梧先生为此特地附注：此节仅将童年记忆所及记出，错脱处自知有所不免，如有机会调查，当为改正(上文笔者略作删减)。

以上是澄迈一带“开冥斋”概况，与海口遵谭、龙桥一带略有出入，与琼海万泉河一带也有所不同。笔者田野调查，看到遵谭地区道师所收藏的清康熙年间(1662～1722)古旧的科仪刻本，虽已破烂，但字里行间仍比较清楚，故以所见较早版本记载为准。

从康熙年间刻本可以看出，海南斋戏历史的悠久性，传承的严谨性，唱白的艺术性。

虽然同是“幽斋”科仪，但康熙刻本中的戏文更显得有意思，摘录于下，公之同好。

开头是“亡斋内场启佛”，先是道师场内，由“高功”高声念白，白曰：“阊阖宫中随宝盖，通明殿上放毫光。玉京金阙殿，左右卷帘大将军。恭望洪慈，洞垂昭鉴。”

鼓乐齐奏，道师出场，斋戏开唱。“卷起珠帘双现羽，拨开罗帐现天颜；仰望长空朝帝阙，珠帘高结现金颜。卷启珠帘，荘严法事，相命诸仙僚，齐礼第一尊。”

“开明三境天尊，大众虔诚，举化圣号。稽首皈依道场中佛法僧仝三清三境六御尊诸佛菩萨阿罗汉众二教宗师天朝元地，酆都水国龙庭岳阳祀典护法神，虚空过往，一心投诚，万象皈依，超生死度亡（孤）魂，早早超生。若皈依道场中，道场中圣作证明皈依证明师菩萨阿摩菩萨，慈悲无量，怜悯有情，光降道场，证明功德，运动尧音，引魂剖破。”

此时，道师做召亡魂出场外状，若有所思，亦步亦唱：“手接花幡伸召请，亡魂不昧愿遥闻。伏请三宝玅玄章，是刻今时来降赴。亡魂不昧愿遥闻 ，亡魂泪泪来降临。”

场内做斋，内外看斋，看似是演戏，又不似演戏，而是人与神在坦诚相对。

道师在作法，他在自言自语：“灵宝大法司，为摄召剖破资度往生事。今据斋主X X X等，痛今亡魂，了世缘追寻无路，泪汪汪查谟形仪。难再见，皈依道力荐早迁。”

道师像是对自己说，也像是对斋主说：“以今恭就门轩，伸召请召告者鸣呼!”

接着，道师唱声低沉：“人生易老，光景难留。召告亡过，众位形魂，惟愿顿觉，楠柯萝来，瞻东极宫，迁神超光。府开度上南宫，灵魂如在三魂，不昧灵；光返照便归来，承功德上蓬莱，得逍遥。无挂碍，适伸召告灵炽回来，具备芳樽，酒陈进献，入酒文。”

好像场内场外都受到了这种气氛的感染，好像又呈现了当年生活场景，亦真亦幻，亦实亦虚，不可名状。就在人们沉浸在回忆之中，道师“举幡召请召告，亡过众位形魂”。

海南斋戏新的场次开始了，在众目睽睽之中，道师“一请亡魂上花幡，请上宝幡引魂剖破供献；二请亡魂坐灵筵，请亡魂坐灵筵；孝男孝女孝子孝孙恭对灵前举哀奠酌”。继而是“入酒文，召亡出狱文”，是“一是真言诵毕亡者来临法众虔诚举幡召请香，花请香花；二是伸召请九泉路，还追已往之魂；三是宝门中可荐不回之魄，茗香召到冥中坤府。五道神王道神，二部追魂引魂使者，开通引路，灵宝大法司为摄召出岳资度往生事。”

“幽斋”的依据是什么？道师是这样说的：“今据斋主X X X，合泪情，哀哉我母父，了世缘追寻，无路泪连杳莫形，难在见皈依力荐生仙。举幡召告，初入冥程。亡过X X X一位形魂，惟愿变手，拔开生死路，身跳出岳门关，受此斋坛，资度功德。”

为此，“请亡魂出岳堂，请出岳堂，引付道；哀求忏悔，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天地太平法轮转，引亡拜佛忏悔文，亡（孤）魂来道前听真全，顶礼天尊前求忏悔。”

以下是道师敬请“三清”“三清”，令“亡（孤）魂来到东极，前惟愿东极，来接引接引亡（孤）魂登乐”；再请“三宝”“三宝”，念“国亡（孤）魂受苦泪悲哀苦叹”。

接着，是斋主代亡魂拜，“一拜礼，二拜地；三叩首，四礼拜；五体投诚三寸地，一心瞻仰九重天。拜礼列圣宫，能消一切罪。”此时此刻，道师一旁表白：“亡魂既拜已周，既拜已完，再求法愿三障。”表白之后，斋戏在唱：“愿得三障悉烦恼，愿得智慧证明了；无边罪障尽消除，世世上行无上道；无量觉来罪消灭。”整个过程，“人”与“神”互动。

斋戏在演，道师在讲：“亡魂既拜已周，法愿已完，暂座诣灵安慰。”

以下便是《安灵文》，其文曰：“大舜孝于亲，德为圣人尊天子，保黎民；武王周公，其达孝善继述人。引亡过桥范三条，举幡泪无涯，咸动悲哀，引魂接魄。提魂，来赦，过桥，中超托化，飞步蓬莱；桥上看四方，高大渺茫，阴阳隔别。离家乡，万里程途冥府路，托化生方。来到破钱山，看见青山，金山叹，银山叹，又过一徊；破钱山，过了叹，金桥叹，银桥叹，奈河桥。快乐超遥。”

此时，亡外场上香，茗香，奉献“地府大冥王”。于是，“恭望冥王，普降皇堂，证明功德，信慈悲，香供养。”此刻，“灯光夜府明，翱翔白玉京。入朝卷帘表白，凡在祈心诸色间，珠帘高卷现金颜，玲龙吹白如瞻仰。先师瞻仰降玉堂，诚心得当通殿明，主盟连堂降道场。金容现相天尊，相命诸仙僚，齐礼第一尊……”

当然，并非海南斋戏腔调都有康熙年间刻本那么优美、雅致，有些很俗，但俗得可爱。不妨听一听琼海地区的唱腔，是由道师装扮亡魂，对其身后父母、妻子、儿女及至亲兄弟的嘱托，他的唱腔是这样的：“来到阴阳交界地，飘飘渺渺回乡里。一路走来一路啼，想母想子又想妻。抬头望，抬头看那道场地，全家大小在一起，个个都珠泪淋漓，灵前对我寄哀思。求仙将我病医治，教我阴府好安居。参祖参宗享家祭，荫子育孙求进取……”

俗话说，鸟至将死，其鸣也哀；人至将亡，其言也善。

善哉，海南斋戏对生命的呵护与悲悯，可谓用心良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