挥师南下，保卫西沙一一海军篇（三）
雷家炳
编者按:
西沙海战是新中国海军进行的第一次海上反侵略作战，也是近代以来中华民族海军史上首次对外战争的完胜。本文乃雷家炳五十年前参加西沙海战的回忆。
1974年1月15日傍晚，海军榆林基地接南海舰队通报：南越海军16号驱逐舰在西沙永乐群岛水域阻拦我渔轮作业，并向甘泉岛上的五星红旗打炮10发。情况危急，舰队命令基地即刻派舰艇编队前往巡逻、护渔并查明情况。
16日上午，舰队转渔轮电报：敌16号舰靠近我晋卿岛活动，有登岛可能。我当时是基地情报处参谋，主动请缨，受命随基地副司令员魏鸣森一起出征。
下午13时，我佩带手枪、照相机和望远镜，手提侦察文件包，登上猎潜艇第73大巡逻编队的指挥艇271号（下辖274艇）。
同行的“海指”其他成员是：作战处长王锡纯，作战参谋郑桂良，通信参谋杨锡全，机要参谋张玉华，我处同事、越语翻译王武太，航海业务长房树德（由基地指定）。271编队正副指挥员是：大队长王克强、政委王崇云。
19时37分，我舰艇编队迎着夜幕下的七、八级风浪南下，直驶西沙群岛。于17日上午10时30分抵达西沙群岛主岛——永兴岛。在永兴岛刚成立的海军西沙巡防区办公室，军地领导召开紧急碰头会，传达中央军委及广州军区首长关于西沙战备的重要指示，成立以巡防区政委陈元墉及工委书记陈颖杰牵头的“保卫西沙战备指挥所”。
得知敌方今晨已派兵登占金银岛，叶剑英元帅下令“加强值班、提高警惕”。广州军区令271编队接受其越级指挥后，魏副司令当场宣布西沙前线立即转入战时状态。下午15时15分，我271编队从永兴岛码头紧急起航，搭载一个西沙武装民兵排，直奔位于永兴岛西南约50海里处的永乐群岛。“海指”首长在航渡中召开指挥所会议，将基地、大队及271艇的三级指挥机构合并，统一纳入“海指”，重新分工，明确岗位职责。
17时35分，编队驶抵永乐群岛东口，271艇发现8海里外羚羊礁海域有两大两小四个目标。那是南越海军16号和4号驱逐舰正在驱赶我南渔407和402号渔轮。一听发现敌舰，大家顿时精神一振，眼睛瞪得大大的，静候指令。只见魏副司令手臂一挥，说：“一级战备，冲上去，察清情况！”。
当时风急浪高，舰艇起伏颠簸厉害，我编队全然不顾，开足马力高速迎敌，距离迅速缩短。我们都没见过吨位如此大的敌舰，我军猎潜艇在它面前个头显得特别矮小（敌16号舰标准排水量2040吨、满载2800吨，我猎潜艇仅320吨）。
面对坚甲利炮的“庞然大物”，我们毫不示弱，一直冲至2链（1链=0.1海里=185米）处，敌舰的舱面设备和人员清晰入目。我编队在迎敌中向敌舰连续发出“我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海军，在我海区巡逻”、“西沙群岛自古以来就是中国领土，你立即离开我领海！”的警告信号。18时30分，敌舰慌张收回驱扰我渔轮的小艇，边起锚边转向，退向珊瑚岛（1956年被南越入侵占据）。还回发信号狡辩：“我在越南共和国领海巡逻，你舰离开。”
魏副司令乐了，说：“不理他，发信号给渔轮，去晋卿岛开会！”。
魏副司令之所以会乐，不只是因为吓跑了敌舰、给渔轮解了围，更重要的，是他看到我方渔轮尾后拖带着很多小舢板，一路上令他挠头的民兵登岛难题解决了。
他指着小舢板对我说：“小雷你看，渔轮后面拖着什么？有了这些小家伙，登岛就好办了。”
20时30分，“海指”迎接时任南海水产公司革委会副主任张秉林（系军转干部“老八路”）、渔轮船长杨贵和黄亚来、西沙武装部李政委等领导上271艇开会。会上汇总了敌占岛屿驻军和敌舰活动的情况，商议了登岛布防、军民配合与敌斗争的紧急行动部署。从张秉林那儿得知，敌4号舰于17日中午到来，下午15点派兵登占了甘泉岛，拔掉了渔民插在岛上的国旗。
当夜，按照会议筹划，西沙民兵排在407船队奋力渡送下全部登上晋卿岛，完成守岛部署。
这支从海南儋州白马井出发的南渔船队，早在半个月前就抵达西沙永乐海区。张副主任深知军事情报的重要性，他带领渔轮边作业边逐岛侦察，获取了不少有价值的敌方情报。
在“西沙自卫反击作战”期间，他们无论是搞敌后侦察、送兵员登岛、运保障物资，还是战后营救海战伤员，处处奋勇当先，甘做奉献，不愧是“南海蛟龙”。魏副司令对他们评价很高：“就凭前敌侦察和送民兵登岛这两条，就足够给他们记头功了。”
入夜，敌我双方舰艇分别位于永乐内海的西、东两端锚泊。敌舰从珊瑚岛方向不断用聚光灯向东扫，我编队两艇则严格执行灯火管制，雷达轮流开机、严密掌控敌舰动向。“海指”及时上报了前线情况，结合上级指令和敌情通报，研究筹划天亮后的行动，大家彻夜未眠。
排兵布阵，调兵遣将
1月18日这一天，是海战前最紧张而繁忙的一天。昔日宁静的永乐内海，此时正暗流涌动，敌我双方都在排兵布阵，调兵遣将。
凌晨3时整，“海指”接到“岸指”敌情通报，“南越部队拟在拂晓前强行登陆晋卿岛。271编队和上岛民兵要做好战斗准备，加强巡逻警戒”。不久，我方雷达发现敌舰有动作。4号舰虽仍在珊瑚锚泊，但16号舰却西行消失。“海指”领导们一致认定，它欲避开我雷达视线从群岛外绕行、拟来晋卿岛东偷袭。魏副司令果断作出应对决策，令274艇保持一级战备，慢速向西关灯巡逻，贴近4号敌舰观其动向。敌4号舰毫无防备，发现274艇时已近至2链，慌乱中警笛尖叫，聚光灯晃动，乱成一团，接着起锚后撤。这一源自老八路的“夜猫子”举措，诡秘突然，一下子打乱了敌方偷袭晋卿岛的图谋。敌方不知所措，不得不紧急召回16号舰。两个小时后，敌16号舰重返原锚地，妄图偷袭晋卿岛的行动夭折。
清晨7时，705号渔轮运送第二个民兵排到达，在西沙武装部苏敏京副部长带领下欲登琛航岛设防。
为防敌舰靠近捣乱，“海指”一面带领两艘战艇靠近永乐群岛内海中线与敌舰对峙；另一面安排407号轮沿羚羊礁前出甘泉岛作业，将敌方注意力引开。8时30分，407号轮开始行动，这引发了敌方强烈关注，16号舰和4号舰轮番靠近407号轮阻拦。
在我方战艇保护下，渔民毫无畏惧，与敌舰激烈展开说理斗争。敌舰以大欺小，故意剐蹭渔轮，最严重的一次发生在午后13时，敌4号舰用锚挂坏了渔轮的驾驶楼门框。我方渔民端起枪，摆开架势，几乎打起来。敌舰见有我方两艇靠近，不敢轻举妄动。
事后，“海指”考虑掩护民兵登岛任务已完成，随即召回407号轮。下午14时半，南越海军增派的5号驱逐舰驶抵珊瑚岛，与先期抵达的2艘敌舰会合。
傍晚16时后，海面风浪增大。阵容凶悍的敌三艘驱逐舰组成楔形队，由16号舰打头傲气十足地朝琛航岛开来。怪异的是航速较慢，不像进攻之举。
魏副司令推断天色已晚，敌方准备不足，寻衅开战的可能性不大；可能是想向我炫耀武力，试探我方反应，做武装侦察。他下定决心，不惜一战也要拼死保卫琛航岛，必须向敌亮明坚决迎战姿态。迅即令271艇急速驶向警戒中的274艇，两艇一级战备，由271带领组成单纵队，高速朝敌左翼4号舰进发，同时向敌舰发出严重警告信号。盛气凌人的敌舰队见我舰艇来势迅猛、态度强硬，在双方相距不足1链时，急忙齐打右舵、转向180度，沿原路返回珊瑚岛锚地。
此举证明“海指”首长当时所作的情况判断和行动决策是完全正确的，敌舰对寻机开战还准备不足。敌舰的挑衅行动虽然被顶回，紧张的迎战气氛缓解下来，但它们嚣张的气焰昭然若揭。在魏副司令脸上看不出一丝宽心的表情，眼下的被动态势令人深感担忧，明天与敌舰一见面就开打的可能性较大。他召集“海指”成员立足“增援困难”的现状思考“打”的措施，做周密准备。
集思广益后，他亲自拟文上报敌方动态、“海指”的迎战目的、任务和决心。
当晚22时30分，我同陈岚峰雷达班长值班时又发现荧光屏上有一中型目标由永乐西南方向金银岛行驶。
本人早期曾从事雷达专业，了解雷达观察识别。当时觉得目标在显示器上回波异常，航迹可疑。经与房树德业务长等一起辨析，判为敌支援舰，立刻向“海指”首长报告。天亮后证实，是敌护航炮舰“怒涛号”，舷号10。至此，接踵而至入侵我西沙永乐海区的南越军舰已由原来的一艘增至四艘，分别是16、4、5和10号舰。敌海军增兵动作频频，我军舰艇也在紧急南下，前线舰艇战力正在不断增强。18日中午，汕头水警区猎潜艇第74大队281编队（下辖282艇）驶抵永兴岛待命，由大队长刘喜中与副政委张昭玉率领。随时准备支援永乐海域作战行动。当夜23时，奉命从广州南下的扫雷舰第10大队396编队（下辖389舰），在大队长左崇义、副政委杨富荣的率领下抵达晋卿岛锚位。
舰队令其加入“海指”序列，归“海指”统一指挥。由于天黑风高浪大，舰艇无法舷靠接人，“海指”即用报话机向396编队指挥员通报了当面敌情和作战任务。
临危不惧，指挥若定
1月18日23时，“海指”收悉广州军区长报，正式授权魏鸣森副司令为西沙前线总指挥，统一负责对敌斗争行动。并重申“任何情况下均不打第一枪，如敌首先向我攻击，我则坚决自卫还击”的对敌斗争原则。
“海指”领导随即认真学习，统一认识，大家共同感受到战斗即将开始，指挥责任重大。
“海指”随即加强了夜间值班人手，通知各舰艇保持三级战备，不能关罗经，做好随时出航准备。19日凌晨将近5时半，魏总指挥重任在肩醒来早，依据雷达观测，最先发觉敌舰分成两批在向琛航岛、广金岛包抄移动。他急召全体“海指”人员进入岗位，监视和研判敌方态势，并立即做好战斗准备。
“海指”于6时半向我271、396编队发出一级战备警报，一边下令舰艇全部起锚，一边分派各自任务。随后带领两个编队高速西行，阻截敌方北翼的16、10号舰。自接敌起，“海指”就下令将炮口对准敌舰，做好随时还击准备。顶退北翼敌舰后，“海指”将坚守琛航岛西侧海区的任务交代给396编队，调头驶向琛航岛南，阻截敌方南翼的4、5号舰。
途径琛航岛时，“海指”向民兵喊话，通知敌舰已近，正组织登岛，抓紧拦堵。271编队于7时35分插入南翼敌舰阵中，与敌舰炮口相向、炮弹上膛、近距周旋，严密监视和威慑敌方登岛行动，怒目相视的临战气氛遍布每个战位
经过约两小时的近距离对峙，271编队配合我方民兵将登琛航及广金岛之敌全部驱离海滩。约10时，又将敌4、5号舰驱赶出我方海上警戒线外。
正当“海指”欲带271编队与南翼敌舰脱离近距对峙时，4艘敌舰摆开战阵，于10时22分同时向我两个编队开炮射击。炮声就是命令，我方舰艇的大小炮口迅即怒火喷发，炮声齐鸣，激战一瞬间爆发。我站在指挥台上，只见宁静的永乐海区炮声隆隆，硝烟弥漫，敌红蓝绿多种颜色的炮弹在我艇两舷爆炸，炮弹从头顶上掠过，尖锐刺耳的尖啸声、爆炸声及水兵射击时的呐喊声交织在一起，炮火连天，响彻云霄。
魏总指挥和王克强大队长等三位副指挥员及指挥所人员全都站在露天指挥台上，迎着弹雨观察敌舰，连续向各舰艇发布指令，掌控着战场态势变化。我军四艘轻型战艇犹如下山猛虎一样扑向敌舰，他们冒着敌舰猛烈炮火边冲边打，从开始的千余米一直逼近至百十米，充分发挥我舰艇中小口径火炮速射威力。271编队重点是打击敌4、5号舰。274艇85主炮首发命中敌4号舰76毫米全自动火炮，立下头功。
在冯政委及周副艇长牺牲及舰艇负重伤的情况下，继续痛击敌舰；271艇则集中火力打击敌5号舰雷达天线及炮塔等设备，瘫痪其指挥系统（敌指挥官被击伤躲进舱里）；396编队快速抵近狠揍敌10及16号舰。10号舰与我389舰两舷第二次擦撞时，崔副舰长带领官兵端起冲锋枪及机枪向敌舰甲板上人员猛烈扫射，26枚手榴弹也投掷其指挥台、炮位及后甲板上爆炸开花，创造了现代海战史上我军用手榴弹勇炸敌舰出神入化的奇迹。但该舰受伤燃烧及大量进水，情况危急，“海指”及时令其于11
时50分成功登滩于琛航岛附近。
开战不久，271艇指挥台后部被敌76毫米炮弹击中，弹片横飞，舱段兵曾端阳牺牲在警戒哨位，与我站在一起的观通长董新政等多人受伤。一时之间，我的左耳朵也被震聋。
在严重威胁在场人员生命安全的危险时刻，“海指”首长们从容坚守指挥台，目视指挥战斗，尽显我军战场指挥员有我无敌的斗志和无畏尽职的指挥风范，大大鼓舞了士气。经过近一小时的海上鏖战，敌三舰受伤逃离战场，但其10号舰遭我重创后仍趴在原地漂泊。
12时12分至12时30分，由永兴赶至战区的我281编队，根据“海指”首长“靠近打，速战速决”命令，往返三个航次用双57及25亳米速射炮齐射敌舰。
发射炮弹2000发。敌舰于当天下午14时52分沉没于永乐羚羊礁以南2.5海里千米海底深处，舰上80余名官兵多数葬身海底，创下我军直接用舰炮击沉外国中型军舰的先例。举世瞩目，永垂战史。
冲锋陷阵的全体英雄水兵不畏强敌、敢打硬拼，用自己的生命和热血为海战胜利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为国捐躯的冯松柏政委、周锡通副艇长及郭玉东等18位烈士就是我们全体参战官兵的英雄典范，他们浴血奋战，为祖国海疆铸就起铁壁铜墙。他们的英名永远铭刻在西沙永乐群岛上，也铭刻在全国军民心中。
纵观全程，魏总指挥与第一副指挥员王克强（协助总指挥负责海上编队战术机动及作战指挥工作）及王锡纯、王崇云两位副指挥员始终同心协力、密切配合，形成了指挥西沙海战的坚强领导核心。
战前，他们重视敌情调研，周密排兵布阵，统筹调度战力，及时运送、掩护民兵登岛，抢占兵力部署先机。即严守“三不”原则，坚持说理斗争，又能敌变我变，巧妙安排舰船与敌舰在海上对峙周旋，为防范敌方偷袭和开战，做足了准备。
战时，他们带领战艇冲锋陷阵、奋勇杀敌。指挥我军舰艇扬长避短，近战猛拼，充分发挥小口径炮射速快、近距离打得准、压制敌舰重要目标见效快的优势。战术灵活，机智掌控全局。开战后先从中路突破，坚决切断敌舰两翼联系，随后相对集中兵力打击重点目标，逐个将4、5、16号舰击溃，困锁住10号舰，并将击沉10号舰任务分派给增援编队，充分发挥我方参战舰艇的整体实力。危急时刻果断指挥389舰抢滩自救，降低了我方伤亡和损失。
战后，迅速组织抢救伤员，及时安排烈士善后事宜；对迅速恢复舰艇战力、转入反空袭和攻岛作战，组织周密，协调有序；与海南军区“前指”首长（由江海副司令员及朱崇铎处长率领）一起共同指挥，毫无伤亡地圆满实施了陆海空协同攻岛作战，一举实现全部收复永乐群岛的战略目标。
此次异常艰难的海战中，我军取得击沉敌舰1艘、重创3艘的重大胜利……扬我军威、壮我国威，为我军彻底收复南越侵占多年的岛屿开启了大门。我感觉在处理整个海战危机的过程中，“海指”核心层始终立足于“打”做准备，才使说理斗争挺直了腰杆子。在接敌和开战进程中，他们从战场实情出发掌控行动目标，“有理、有利、有节”，张弛有度。始终把“守住已占岛屿”这一关联全局胜败的重大目标放在了首位，不去“捡芝麻”，才“抱回大西瓜”，而是深思熟虑，谨慎行动，确保了战斗的胜利。
四位“海指”领导不畏强敌、身先士卒，冲锋在前、指挥靠前，胸有成竹、举重若轻的指挥风范，令人十分敬佩。
我作为“海指”成员，在海上与首长们同舟共济、朝夕相处的日子，至今历历在目。尤其是陪伴魏总指挥在西沙经历的20个昼夜，一生难忘。
“海指”经历了与外敌面对面斗智斗勇的较量和海战炮火考验，证明无愧为一个能征善战的指挥团队，是一个能谋善断、智勇双全的危机处置中心，是一面能引领部队赴汤蹈火、冲锋陷阵、夺取胜利的旗帜，其光辉战绩永载史册。
人生难得几回搏。我作为“海指”情报参谋经历了西沙海战洗礼，亲临战火的生死考验，伴随在首长身边耳濡目染，让我的人生积攒了一笔厚重的青春财富。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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