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声
黄会儒 (保亭)
每当听到钟声,就会勾起我童年那段辛酸的往事……
那天中午,我和表哥关着门在家玩,忽然外面隐约传来说话的声音。
“阿贵,拿木盆出来。都晌午了,咋还关门?”是父亲回来了。
我打开门,看见父亲推开篱笆门,扛着耙走进院子。他佝偻着的脊背显得特别黝黑,满身都是黑泥,脸庞分不清是黑泥还是皮肤,只看到两抹亮的缝口不住地开合。
我急忙从屋里拿出木盆,放在院子的槟榔树下。父亲把耙依在茅屋的泥墙上,解下腰间的刀篓,往木盆一倒。我好奇地走近看。哟,大肚鱼啦,双飞鱼啦,泥鳅啦,螃蟹啦,还有许多叫不出名的水生动物,足有半盆多。我不禁惊喜地叫了起来:“哇,好多啊!”
“快,叫阿灵来一起捡。”父亲说着,脸上闪过一丝喜悦。
父亲原是开朗健谈的人,因祖上留下的一亩半水田,他成了富农,成了大家关注的对象,大会小会都让他站在台中央接受教育。从此,他变得沉默寡言,木讷呆板。高兴时,嘴角只略微动了一下,难得看到有笑脸。
阿灵是我的表哥,昨天才跟随姑姑从县城来我家玩的。
我们兄弟俩三去五除二就把盆里的小生命捡洗干净,装在“短身锅”里了。
这时,母亲也从田间插秧回来了,手里拿着把叫“老鼠耳”的野菜。“这下可好了,表哥来了,正好可以改善改善生活。”我这样想,心里美滋滋的,肚子也饿得咕咕地叫了。
父亲早已在“三脚灶”起好火了,火苗正旺着呢。
“当!当当!当!当当……”突然,生产队那口铜钟被人急促地敲响了,声音震荡,悠远。
父亲赶紧把装鱼的“短身锅”挂在“三脚灶”前墙壁的柱子上,就和母亲急急忙忙地去“集中”了。我和表哥也紧随在他们的身后。
无风。太阳火辣辣的。那棵挂着铜钟的高大酸豆树的影子却很短,几乎成了点。生产队长就站在那一点黑影里,戴着近视眼镜站在他身边的年轻人,是刚来我们村不久的“知青”,还有一个是阿雄的父亲。
我们村约摸十来户人家,不用多大工夫,全村人都已经在酸豆树前“集中”好了。表哥看到这情景,怯生生地躲在我父亲身后,小手紧紧抓着父亲的手。
该不会是要批判我们的吧?因为早上我们和阿雄玩“老鹰捉小鸡”的时候,不小心碰到他的鼻子流血了。他父亲从公社开会回来知道后,就来找我们“算账”。那时,我们怕得躲在墙角,用簸箕遮挡着身子。他没有找到人,自言自语地说:“看我今天不收拾你们!”说完就走了。听他这么说,我俩恐惧得颤缩着身子,两腿直打哆嗦。
坏了,他果真要批判我们了,这回可是大难临头了。我越想,心里越害怕,两只小手紧紧抓住父亲的手。
阿雄的父亲是大队支书,官可大着哩。他就站在黑点的中间,两手插在腰间,昂首挺胸,眼睛闪烁犀利的光,一直盯着我。他穿一套崭新的“中山装”,胸前衣袋上插着的钢笔,闪闪发光,十分耀眼。
据说那套“中山装”是他当“红卫兵”时在省城买的,钢笔也是那年参加“武斗”成绩突出,被评为“五好青年”,公社的黎书记奖励的。
“真是岂有此理。”阿雄的父亲开始发话了。他右手高举,食指直戳向天。
“反动派还要反!”他几乎是喊出来的。
“我们千万不能忘记阶级斗争!”那声音是那么洪亮,那么斩钉截铁,那么充满力量和愤怒。
过了片刻,戴眼镜的“知青”用左手的食指往上推一下眼镜,慢条斯理地说:“打人就是不对!有些大人,对革命干部心怀不满,教唆孩子欺负革命干部的子女。这是什么态度?今后要是有类似的情况,我们决不姑息!”
日头还是那样毒,没有一丝风。酸豆树的叶子一动也不动,蝉儿拼命“热啊,热啊……”地叫个不停。场下的乡亲们谁也不敢扇风,谁也不敢吱声,谁也不敢多想,都低着头,静静地木然站在烈日下,汗珠如檐下的滴水,一滴滴掉落下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生产队长终于宣布解散了,乡亲们好象得到了皇帝赦免似的,都纷纷回家去了……
“当!当当!当!当当……”钟声又响起来了,是下午出工的时间到了。父亲胡乱吃了几口饭又出工去了……
其实,那时我才只有七八岁的光景。
多少年来,我一直刻意要忘记那令人恐惧的钟声,可它偏偏那样根深蒂固。
现在,酸豆树早已经被砍了,那口铜钟也不知去了哪里,可那钟声却是刻骨铭心的。每当听到它,那段辛酸的往事就会历历如在眼前……
作者简介:黄会儒,曾是《五指山吟草报》通讯员,在该报发表若干篇散文诗歌,现系海南乡土文化研究会、海南诗社会员,保亭乡土文化研究会常务理事。